一探縣令府(1 / 1)

夜色靜謐,浮光疏影動魚鱗。

白日之事雖不常有,但亦有發生。天乾物燥易引火,若是處理不當確是會燃著。好在老板寬厚講理,擔下損失,自並掏腰包補償受驚群眾——極好,極好,府中節下開支一筆,了卻心事一樁。

忙活一天,府中上下都有些倦了。待到放班便草草卷起書案,勾肩搭背且行去那溫柔鄉,紅塵浮浪中舉杯儘濁酒。僅餘二三侍衛打著哈欠扶著長戩,眼角晶瑩閃動。

如有機會他們亦想同去。奈何依照規定,上頭有官員來訪時,需有人值守屋前,以保護大人安全。

幾十年前武林大亂,魔教籌備近百年,滲透各方勢力,又聯合若乾門派,於庚子發動兵變。一時江湖波蕩人心惶惶,被波及到的人們流離失所,逐漸發展為難民潮,劫盜搶掠惡事不斷。皇帝不得已緊急將戍邊軍調回,和正道聯合控製多方打壓,方才擒獲魔教主乾,壬寅年初懸首示眾。

此後朝廷對江湖和江湖人十分警惕,多次出手打壓蠢蠢欲動的萌芽。新帝即位,下令朝中不得有私通江湖勢力之人,違者罷免。

這番話在文士肚內又繞了繞:若是武藝過強,難免遭皇帝猜忌。因而有願考取功名者,不會將精力過多地放在練武上,以免自斷前程。

屋內之人的和一般文士有些不同。侍衛們曾以為他也是個花架子,直到那天夜裡扛來一凶神惡煞壯漢,輕鬆拎起壯漢的衣領扔在庭院裡,他們才意識到這人根本不需要保護,誰撞上誰倒黴。

草杆低伏,又很快直起身,似是風動。侍衛大多瞥一眼便移開目光,有一人見了卻皺眉沉思。

他叫趙七,曾是鏢局的鏢師,現今安頓於此,任護衛一職。長久來的習慣讓他不太適應此處閒散,站崗時仍會觀察周邊動靜。

手腕轉動,他將戩麵朝向自己,仗著功力好,借這一小塊觀察身後的屋子。

屋子漆黑,暗沉伏形,裡頭的人似已入眠。他正欲回正,卻見黑色一角流水般漾去,輕盈而迅捷,很快沒了蹤跡,若是不仔細極易將之忽略。

若是進去確認,恐壞脾氣的大人嫌他壞事,讓他拿了俸祿走人;若是不進去,萬一真出什麼事,幾個他都不夠埋的。

隻略一踟躕,他便朝屋子走去。

...

月色透過紗窗流淌進屋子,緞子似的長發經它一洗,泛起如海沫般的光華。蠟淚凝玉脂,黑暗中一人坐於榻上,借微光翻看一卷書冊,姿態悠閒慵懶。指尖夾著一片書頁許久未動,他左手輕敲膝蓋,輕重輕輕重,自成曲調。

他在等一人。

露愈濃,空氣漸漸有些發潮。他忽然止住敲擊,伸手拿起桌邊麵具,朝臉上一扣。

就在麵具與他臉貼合的一刹,門猛地被撞開了。

黑影趁著夜色潛入房中,一閃身極快地將門關上,順勢轉身背靠門板,觀察屋內。

來人著黑衣,短打扮,用同色的東西遮住臉,隻能看到一雙眼睛閃閃發光。身量不算高,體型勻稱健康,防守姿勢標準,撬門撞門關門動作流暢一氣嗬成,是個練家子。

這間屋子裡擺設極少,僅兩櫃一榻一桌一椅,可謂一覽無餘,幾乎沒地可藏。惟有榻上珠簾半掩,算是個能藏身的地方。

黑衣人沒注意到屋內還有一人,兩三下跳上榻的另一邊,用簾子將自己遮好,內力流轉放緩心跳,呼吸聲漸弱幾乎不可聞。

因其過於專注,沒注意到一臂距離內,一人正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的腳踩在對方衣角上。

真是...

他偏頭瞧著,不禁有些好笑。

縣令府中上至官員下至灑掃雜役,見他走來都麵如土色分外恐懼,生怕他一個不高興,將人生吞活剝,碾碎肚腸喂魚。府內私下流傳他每日要抓人鞭撻,打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方才罷休。

非必要情況,他們絕不會主動靠上來。

然而這個人不知是傻還是膽大包天,徑直找上他來,甚至連武器都沒帶,水靈靈就闖進來了。

又有一陣腳步聲,落地聲重,在經過他窗子時刻意放緩,像是怕打擾到他。從大堂一直到他的門前,最後在他門前停住。

“叮。叮。叮叮。叮。”

門口鈴鐺響,清脆悅耳。

鈴鐺是他特地吩咐的,搖的節奏也是約定好的。他不喜敲門聲,曾經因為此事懲處一位侍從,罰其挑糞桶,一連挑了半個月。打那以後來人不敢再敲門,隻搖鈴示意。

“大人,府中疑似有人混入,屬下懷疑是刺客,看方向似乎朝這邊跑了。”府衛沉聲道。

趙七本不想來,但裡頭的大人脾氣古怪,他不通知亦不合規矩,隻好硬著頭皮搖響這道催命符。心中祈禱無事發生,好讓他回去樂得清閒。

等了許久沒人回應,趙七一怔。

這不應該,以往這個時間,大人還沒睡下。習武之人耳聰目明,以他的實力,隔著門也能將鈴聲聽得明白。

莫非真出事了?

他正疑心怎麼回事,門上傳出悶響——大人應了。

這是商議好的暗號。如果他在裡頭又懶於起身,會使內力隔空彈門。門一響代表無事,二響代表不便,三響代表危險。

方才是一響,一切無事。

他不疑有人假冒。放眼江湖,能做到這點的屈指可數,他不認為高人出關就為劫這小小縣令府。

心頭還未放鬆,卻聽屋內一陣桌椅碰撞聲和瓷器碎裂聲,又很快歸於沉靜,如同一灘死水再不起聲響。

他手中有些汗濕滑膩,戩身濡濕打滑,他乾脆將它往牆邊一放,抽出一把刀來。

“大人?”

刀光雪亮,微顫著回應他的目光。

這是他走鏢時常用的刀,陪他已十餘載。

趙七調整內力流向,細聽屋內動靜。

如裡頭有任何不對勁,他便會撞開這扇門。

屋內。

床榻之上,兩人影相疊。戴麵具的男子溫柔地環住女子,垂眸看她。黑衣女子麵上的布片掉落,露出下頭精致的臉。她靠在男子身上,胳膊挨著胳膊,身前垂落一撮發絲,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擺動。

男子一手虛擋在她身前,另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大拇指抵在下顎,指尖微涼。

他沒有使力,動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輕柔,卻實實在在地把住她的命門,限製她的行動。隻要略一使勁,她便身首異處。

鼻端環繞淡淡香氣,她分辨不出是麝香還是檀香。

不知是誰的一顫,心頭落了雪色的蝶,翩然振翅,不經意揉碎虹影,投入湖麵水生蓮。

她忽然有點後悔。

後悔慌不擇路闖進來,還以這麼個姿勢靠在人家身上。

早知如此應當先將他從榻上揪下來,再安安穩穩躺上去。

“無事。”

麵具人察覺出她的不安,手指一頓,還是放開了她。

牧歸立即跳起,衣帶在空中劃過淩厲的弧線,無聲落在桌上,像貓一樣蹲坐著。

她掏出袖中匕首,身體前傾,等到號角聲起,她便化流光一道,襲他心口。

腳步聲漸遠。趙七心中覺得古怪,但是大人說沒事,他聽來聲音如常,便不再多事。

牧歸不知他為何為自己解圍,耳邊似乎有風聲,下一刻她手邊的燭台就亮了,閃得眼睛一陣刺痛。她迅速眨眼逼自己儘快適應光線,眯眼瞧他。

光來得恰到好處,正好能讓牧歸看見眼前的人。他戴著白底紅紋的麵具,還維持著方才環住她的姿勢。

她就這麼看著他,眼中火光跳動,他麵上不辨悲喜,手指卻漸漸收緊。

看清來人後,牧歸放鬆下來,對他一笑。

她的笑容比煙火更為絢麗,眼底色彩爆發,帶上些繽紛的生機。

他有些不知所措。

這一笑是他從未見過的。她總是笑著,笑著被趕出府,笑著看門在她眼前關上,震落一鼻子灰。

每一個笑容似乎都少些什麼,每次微笑似乎都帶些彆的感覺,不及今日這般生動。

他突然很想知道原因。

牧歸不管他在想什麼,乾脆盤腿坐在桌子中間。

既然是他,剛才她還費什麼勁。

牧歸清理下桌麵,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瞥見桌上還有果盤,遂全堆到一個盤子裡,挑了個果子啃。

果子通體金黃,質軟,燭火下泛著珍珠似的光。一顆正好能抓在手中,叫人看了歡喜。汁水不算多,微甜,一口下去口齒生津。果肉進嘴就化了蜜糖,香味特殊卻不叫人討厭。

不愧是她很難吃到的果子。牧歸心想,上次她在哪看到的,是……富商還是富農家中?記不太清了。

吃著人家的果子,牧歸不忘誇讚:“閣下玉麵誇讚,風姿卓絕,應當是人上人,草民今日一見,驚為天人。草民心中有疑,還望閣下解答。”

“您知道隔壁匪災嗎?不知可否指點一二?”

嘴中果子還未咽下,說得含糊。她知道這人應當懂自己意思,也不多做解釋。

“報案走流程。深夜擅闖官府是大罪,要被刺字發配邊疆。”

牧歸撇嘴。他方才才幫她,這會又翻臉不認了。

“得不到解答我就難受,一難受就發瘋,變成叢林裡的猩猩。”

“夠了。若是這也得不到,我會像鬼一樣纏著你。夠了。夠了。逃吧,貓兒。”

牧歸總覺著他抽了一下,有那麼一瞬沒做好表情管理,隻是戴著麵具看不太出。

她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而他狼狽轉過頭去,摸領口拽袖口,就是不吭聲。

連玩尬的都不行?她悻悻摸鼻子。

還好她現在不是牧歸,剛才的話她都替牧歸尷尬。

事已至此,也彆怪她不留情麵了。

“方才的話或許讓大人有些為難,那這個問題閣下一定明白。”

“您看,我這輕功練得好嗎。”

少女神色自如,啃完一個果子還沒完,砸吧砸吧又挑了個新的往嘴裡送。

她知道了嗎?

“唉,您要說練得不好那就是您的不是了。”

“畢竟這可是您親自教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