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言瘋語(1 / 1)

若說阿溱方才的沉默是因為心事開不了口,這次則是因為太過震驚開不了口。她怕自己控製不住口出惡言讓人家心冷,更怕的是刺激到牧歸讓她再發瘋,說出驚世駭俗的話。

身上寒一陣熱一陣,阿溱心中念叨“小孩子不懂事亂說的”安撫自己。人總是有犯錯的時候,牧歸就是癲一點,本質上還是個好孩子,是優秀的交友對象。多一些包容多一些愛,她相信牧歸會回頭是岸,成為一個正常人。

要忍耐要忍讓,深呼一口氣,正巧對上牧歸的眼睛。瞳孔因興奮微微放大,裡頭什麼情緒都沾點,就是沒有後悔。

要什麼包容,要什麼愛。阿溱腦中名為“忍耐”的保險絲斷,理智化為燃料,澆得心頭怒意滋長,再難抑製衝動,罵道: “你是真有病。”

“真的有病。”

罵完一句還不解氣,從牙縫裡擠出這麼句話。

縣令府雖並無重兵把守,若想溜進去比進銀莊還容易,但闖進去就等同於和朝廷宣戰。被亂棍打死都是幸運的,就怕被關進地牢折磨個七七四十九天,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最後以頭搶地暗罵當時怎麼就糊塗哪都敢去。

江湖上有些風言風語,譬如皇帝疑心病重,養死士百餘人,潛伏各大門派,隻待時機成熟一聲令下,化作猛虎蛟龍血洗江湖。再譬如內侍每日從牢中提人,半截做墨汁供皇帝批閱奏章,半截送往禦膳房。

牧歸不僅自己想去,還想叫她一起去,簡直就是走鏢不帶刀——純送。

出一口惡氣後心中鬱結稍解,阿溱意識到自己又沒控製住,頓感懊悔,忙起身尋找牧歸。視線點過雲山磚瓦,定格在她身上,卻是愣住。

肩膀耷拉,發絲無力地垂在額前,少女癱坐在地上,腳不自然地壓在身下,一動不動木然似雕塑。單薄的背似乎再不能承受住重量,哪怕一言半語都能將她壓垮。

阿溱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心灰意冷迷茫無措。如同被暴雨打擊的花朵,憔悴不堪。

完了,怕是因為語氣太重嚇著她。她心一軟,不覺斟酌起道歉詞。

牧歸低頭自然不是因為被嚇到,事實上她極為平靜,平靜得都能在上邊溜冰。

上次她就發現阿溱姑娘其實格外心軟,雖有時因為性子爆做出疑似讓他人中傷的行為,卻會馬上意識到不對,緊接著糾結內耗,狠狠反思痛定思痛。

牧歸知道自己很不道義。她裝作被打擊到的樣子讓阿溱內疚博取同情,試探她的態度。透過發絲間的縫隙,牧歸窺見阿溱站在原地猶豫不前,手不知往哪放。

完了,她好像做得有點過火了。牧歸忽然特彆後悔:為什麼要試探好人,自己果然又多疑又有病。

不,她還是不夠瘋,還是太弱小了。天賦受限,不足以支持她玩抽象,距離天子還有一個天才那麼長的距離。

一人低頭愧疚一人坐著愧疚,如果愧疚能具象化,想必會是五指山二代。

“阿溱姑娘,方才是玩笑話,我口不擇言真是有辱斯文。”牧歸先愧疚完,小心翼翼地扯扯阿溱的袖子,“咱就四處逛逛如何,絕對不碰雷區。”

阿溱遲疑:“可我現在是男裝打扮。”

牧歸明白她的意思。自己雖然瘋瘋癲癲和眾人打成一片,但這地方對女性不太寬容,若是和陌生男子在街上走這麼一遭恐怕會遭人非議。明日大街小巷都將傳起關於她的流言,對她投來各類目光,在她對她麵前指指點點。莫說是女子,隻要是個人估計都會瘋。

清白,貞潔,順從,低微。不知何時掛在她們脖子上,強迫她們低下頭。後邊不斷有人推著,強迫她們往前走。

高壓下視線都有些模糊,眼前被拋給的這些東西成了救命稻草。她們隻好攥緊這些,用它們將自己包裝好,塞進批量製造的盒子中。

可是牧歸在乎嗎?

“不必驚慌,我已經拋卻了牧歸的身份,現在是瘋子兼泥頭車,一言不合創所有人。”牧歸嚴肅地伸出手抓住阿溱的手,上下猛搖。

“朋友你好,我是瘋車,現在聽我指揮,開轉!”

阿溱的表情變得相當古怪,碰著烙鐵般欲抽回手。牧歸早就料到,不動聲色加重力道,腹部暗暗使勁。

她臉上的表情像一氣喝完整瓶醬油,最後還是點點頭同意了。

...

“阿溱,你的眼睛就是尺,可有看出什麼不妥來?”牧歸蹲在廢墟邊沉聲道。

她們兜來轉去,被牧歸連哄帶騙騙回當鋪,此刻正在進行深入調查。阿溱瞧見她們最終的目的地竟是這,轉身就要走,牧歸好一陣勸才勉強答應幫忙。

“看不出來。”阿溱回答不疑有假。這地除了廢墟還是廢墟,她真心覺得沒什麼好看的。

“我說你們怎麼還在這?”阿琰從阿溱身後探出頭,在廢墟上蹦兩下,壓得腳底碎片莎莎響。

阿琰聽說廢墟上有兩個傻子在繞圈找金銀,大感好奇跑來看熱鬨。見是她們樂不可支,轉身回去吃飯了。這會正是飯點,邊上沒幾個人,她端著飯碗往嘴裡塞飯。

“姑娘也來嗎?”

“來什麼,”阿琰嗤笑一聲,用筷子指著牧歸的手,“要我說,先把這放下吧。這地都是不值錢的東西。碎成這樣了還有啥用。”

牧歸手上拿著的是一塊黃色的琉璃片,閃閃發光還挺好看。

“為什麼說這當鋪沒有金銀,這是當鋪歧視。”牧歸悻悻地將它丟開。

“老板不是很早就決定搬了嗎,可能早就帶走了吧。我記得這事還是你和陳大哥說的。”

是我說的嗎?牧歸仔細一想,倒真想起這麼件事。

“可是這是什麼?”她攤開另一隻手,上頭金燦燦一塊不是彆的,正是金子。

“還真有?”阿琰飯都不吃了,將碗一放,瞬息間來到她跟前,輕輕巧巧將其取走。牧歸手上一輕,金塊已被阿琰抓在手中研究,嘖嘖稱奇。

“你可收好了,教人瞧見,今晚你家房子邊上會圍一圈紅眼睛的。”她將金子丟還給牧歸,無甚興致,正欲來一手海底撈月將碗拾起,忽然看著某處愣住了。

殺氣四起,樹影攢動,到處都是眼睛,視線來自各方,瞧瞧窺探她們。牧歸覺察到異樣,不由全身緊繃,擺出防禦的架勢。

“出來。我數三聲。”阿溱開口了,她的聲音極冷,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三。”

“二。”

玉佩碰撞,一人從暗處繞出,在她們麵前站定,拱手躬身。他的帽子也跟著一起鞠躬。

“不知幾位少俠來小人這,可是有事?”

說話聲音和氣溫柔,但說出的內容卻毫不客氣。

他抬起頭,好讓她們看清他的臉。牧歸一下認出來,這是遭殃的老板。

老板大抵因為店鋪無端被毀心下惱火,對著在廢墟上亂刨的她們有些成見。

“方才在路上遇見您朋友了,聲音有點尖的那個。他和咱說的來這就能碰到您。可巧我們剛來不久就撞上您,由此看來是天意,天要我們相逢。”牧歸跟著躬身拱手,阿溱看著她目瞪口呆。

老板一愣,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既然是友人相告,小友來找在下可是為何?”

他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想起這朋友是誰,隻是先應下。

“我是城尾朱家的。說來慚愧,本是想替自家長輩贖回壓在您這的手串的,一過來就看到這樣的...”牧歸目光在底下遊移一下,“聽說您被綁去了,可還安好?”

“您聽誰說的...”店長嘴角抽搐一下,“隻是走水了,萬幸火勢得控,無人受傷。”

“不知誰放的火,真是過分。這人一定是罔顧他人性命的小人。”牧歸義憤,

這人真的關心老板嗎?方才在挖地的莫非不是她,自己看走眼了?阿琰露出懷疑的神色,轉頭向阿溱,卻發現阿溱有些無奈,早已見怪不怪。

“您真是,哪有人放火。咱店裡可沒東西,也不曾招惹什麼人,燒了咱家小店對他們沒好處。”

“怎麼會?您知道嗎那天我正好醒著,看見有人趁月色溜到您家門口來了!他們在您店中亂砸一通。然而他們砸爽了,沒見著咱。咱就在那樹頂上,愣是沒一個人發現。”

“真是,您喝醉了,怕不是看見幻覺了。”

“真的,他們點了燭火,窗子是開著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燭火那個亮啊,他們輕手輕腳的,將值錢的事物悉數拿走,拿不走的全都砸了,最後再放一把火,”牧歸繪聲繪色地描述道,“嘩!火光四濺,轉眼間就蔓延到了紗上,屋子被照得亮堂極了。他們又往地上澆了火油,一下子全著了,火躥得老高!”

“客人,您在做夢。”

老板稱呼變了,他的聲音仿佛隔著一片火海。

“我不知道您是從哪聽來的胡話,還請彆再講了。”

牧歸忽然就看不清他的神情了。他的臉像又套了一層皮。

“您辰時才回來,知道的事情也應當是彆人轉述的。”

“現在我是唯一的證人,唯一的目擊者,能讓您從主犯手中撈出賠償的人。”

牧歸眼神變幻,眼底隱隱映出一片火海。橘紅的光,黑衣的人,相互遮掩著竄逃。火苗舔舐木的柱子劈啪作響,周圍卻靜不可聞,隻有燃燒的聲音。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回響於火海。

“為何您這麼確信我在做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