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尤未的詰問,虞夢陽一時無言,怔怔地頓了半晌,才記起了生氣:“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是來幫我的,還是想找我的麻煩?你這樣用激將法騙我,套我的話,究竟是為什麼?!你是我的律師,你不是警察,你究竟有什麼資格來問我這些!”
尤未卻並未在她的怒意前退卻分毫:“不為什麼,隻因為隱瞞真相對你,對你兒子都沒有好處。我提出的疑點,檢方和法官也照樣會提出。如果你到時候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也會質疑,甚至會退回案件補充偵查。”
“夠了!”虞夢陽聲音上揚了八度,“我從來沒隱瞞什麼,換作是你,你在生死邊緣掙紮的時候,還能這樣冷靜,這樣理智嗎?我那個時候根本什麼都思考不了,我去拿高爾夫球杆到打死魏岱的那一刻,我整個人大腦一片空白,都是懵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對他做了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去拿那根球杆,我不知道!”
她說到激動處,又雙目含淚:“我從來沒想過讓你們憐憫我,我自己也忍受不了我這十多年的懦弱,我的愚蠢。但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們把我當成一個人看?人求生就是本能,哪兒來這麼多的因果關係,哪兒來這麼多的邏輯疑點?”
看著她再度落淚,讓鄭躊躇心裡更不是滋味。
他看了一眼尤未,由於對虞夢陽的同情,心裡也起了點意見,覺得尤未這次為了套話,做得有些太過了。
虞夢陽的啜泣聲回蕩在會見室,江耀和鄭躊躇也不知怎麼去安慰她。
他們手足無措時,尤未又欲要開口了。
鄭躊躇怕她說出什麼更偏激的話,想要阻攔,江耀卻比他快一步:“尤未……”
但出乎鄭躊躇的預料,這一聲阻攔輕而柔軟,更像是一聲溫柔的呼喚,而不是強硬的製止。
尤未循聲望向江耀。
而他卻沒對她多說什麼,隻是這樣看著她。
他們默然對望,鄭躊躇想看出他們在眼神交流什麼,可完全參不破其中的奧秘,就好像隻有他們兩人懂的暗語,除了他們彼此,誰都無法破譯。
很快,兩人都同時轉正頭。
尤未麵向虞夢陽:“虞女士,你剛才回答得很好,我希望你能在法庭上,也能堅持你剛才對我的每一句詰問。檢方一定會比我更咄咄逼人,希望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隻是,要注意一點,你有句話的措辭不對——你從來都沒有打死過魏岱,你隻是因為出於自衛而不慎傷害了他,在庭上,你絕不能口誤,在檢方前直接說成是你‘打死’了魏岱,否則檢方一定會抓住這點做文章,說你有事前故意。”尤未直切要害,“還有,你如果真的為你兒子考慮,就更應該爭取無罪了。假如你因此留下案底,照樣也會影響他的未來。”
虞夢陽止住了哭泣,忽而啞然。
***
“她居然這樣問虞夢陽?”
鄭躊躇從看守所回來之後,和瞿英姿在酒店會合,向她講述了一遍會見時的情況,也遺憾地告訴她,她事先準備的問題,他一個問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這場會見,幾乎都被尤未主導了。
瞿英姿對尤未的犀利言辭和辦案模式十分不認同:“她有沒有搞錯?用這種方法來激虞夢陽,就為了證明她的‘頂罪論’?最後把虞夢陽惹惱了,又裝成是在為虞夢陽提前做上庭的演練?”
鄭躊躇也無法完全認同尤未的方式方法,雖然結果還是好的:“但是虞夢陽,最後被她說動了,還是願意讓我們做無罪辯護的。可能她就是為了達到勸服虞夢陽的目的,方式方法過了一點……”
“這已經不是過了一點了,”如果是瞿英姿這個直性子在現場,早就和尤未當場吵起來了,“這簡直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看那封舉報信裡說得都是真的,她能對自己的當事人這樣,之前為了打贏官司,去收買證人,讓自己的師父頂罪也不奇怪。”
“彆這麼講,這些事都沒有真憑實據。”
鄭躊躇雖然那麼勸,心裡卻也不免加重了對尤未的顧慮。
他感歎,江耀怎麼連年水逆,去年遇上了“紅字”案件,今年怎麼會又遇上了這樣不靠譜的搭檔,不知到時候尤未出格的辦案方式會不會牽連到江耀。
“師父和她人去哪裡了?”瞿英姿也想起了江耀,“你怎麼不跟著他們,萬一她又做出什麼過分的事,都沒第三人在,師父到時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們去法院交手續和去見法官了,沒讓我跟著。”
瞿英姿無法理解:“虞夢陽怎麼還肯讓她來辯護?”
“這就是人家的厲害之處了,雖然她是詐了虞夢陽,但能讓虞夢陽心服口服繼續委托她。”
瞿英姿來氣:“這種人,能有什麼真才實學?到時候,還不是要靠著師父?”
“彆氣啦,這次既來之,則安之,總得先把事辦完。”鄭躊躇問她,“你這邊進度怎麼樣,和魏紹祺聯係上了嗎?”
瞿英姿更覺煩躁:“沒呢,下午我去魏紹祺的學校想找他,結果他剛一出來,還沒和他說幾句話,他的律師就出現了,叫我不要再來煩他。”
“他還請了……律師?”
“這兒子也是絕了,也不知道是魏家的主意還是他自己的主意,”瞿英姿歎為觀止,“不肯幫自己媽媽出諒解書也就算了,還請了律師,準備提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鄭躊躇一下就明白了魏家此舉的用意:“他們是打算用這個辦法參與庭審,提刑附民,主要是為了對刑事部分發表意見,以此來影響判決結果?”
“那不然還能為了什麼,他們魏家又不缺這點賠償。為了對自己親媽落井下石,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瞿英姿憤慨,“真是生塊叉燒都好過生他!”
這樣看來,想找魏紹祺或是魏家人拿諒解書都不可能了,他們不火上澆油就不錯了。
鄭躊躇感到一籌莫展,隻能等江耀回來一起再討論。
***
江耀和尤未趕回酒店時已經很晚了,幸虧鄭躊躇提前給他們點了好飯菜,和瞿英姿在江耀的房間等他們回來。
兩人進房間的時候,鄭躊躇看飯菜都有些涼了,對他們講:“要不讓服務員再拿去熱一下?”
“沒事,”江耀脫下大衣,掛上衣架,“不用了。”
他掛衣服的一小會兒時間,尤未卻已經去打電話叫服務員,叫服務員上來取餐重新加熱了。
她剛掛了電話,就對上江耀的視線。
不等他說話,她就沒好氣道:“你想吃冷的,我不想吃,行了吧?”
鄭躊躇看他們劍拔弩張的架勢,暗自猜想,江耀會不會也因為會見的事和尤未發生爭執了,畢竟他的師父是如此正派的一個人,尤未的做法對他而言,似乎是不可接受的。
但接下來還要工作,他隻得從中調和:“對啊,師父,你胃本來就不好,大冷天的,吃冷食可不行。”
他當然不會想到,他的調和是多此一舉了。
他們並非因為剛才會見的事發生任何不愉悅,隻不過是她因為知道江耀的胃病是如何來的,才與他說的氣話。
江耀的優點是認真,缺點也恰恰是太過認真。在倫敦求學時,在圖書館一學習起來,廢寢忘食是他的常態。
他初時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日,他胃疼到不行,被她發現,送進了醫院,他才得知自己已經因為老是不吃飯,患上了胃潰瘍。
她本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卻在那一個月被迫翻爛了“下廚房”,學會了粥的各種做法。他不想再多承她的恩情,她卻冷言冷語道,隻是不想看他痛死在自己的房子裡,到時候成了凶宅,她也再住不得了。
可惜她的廚藝算不得好,即便是做簡單的粥也能燒成乾飯。直到兩周後才略有起色,讓他不用再硬著頭皮吃下去。
她不在他身邊的這些年,尤未猜他多半又是時常忘了吃飯,才讓鄭躊躇也得知他胃不好的事。
當年她讓他給她做飯,也無非是要逼他定時吃飯罷了。可她一離開他,他又變回原形,不記得好好吃飯了。
這些過往的羈絆,鄭躊躇和瞿英姿當然一概不知。
而江耀也琢磨不透,她究竟是在關心他,還是自己不想吃冷食。但怎樣看,後一種可能性都比前一種大,因為她向來我行我素,不會管他人死活。
趁他發愣的功夫,服務員已上來取走了餐,去給他們加熱了。
服務員前腳剛走,尤未就進入工作模式,問鄭躊躇和瞿英姿:“魏紹祺那邊怎麼樣?聯係上他了嗎?”
瞿英姿又將剛才對鄭躊躇說的事,又講了一遍,並原封不動地加上了那句“真是生塊叉燒都好過生他”的唾罵。
尤未和江耀一聽魏紹祺要提“刑附民”,都共同意識到,魏家是想要借此參與庭審,很可能會對法官要求重判虞夢陽。
“那麼諒解書,現在看來就沒可能了。”江耀平靜接受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不利情形,想辦法從彆的方麵入手,“我們要儘快聯係以前給虞夢陽看診過的醫生,她的鄰居,物業,讓他們證明魏岱對她的傷害行為是持續不斷的,所以她才會認為即使魏岱已經暈倒在地上,自己也有可能遭受不法侵害,從而做出自衛行為。”
“有可能的話,也可以給她申請精神鑒定,或者請有關家暴方麵的專家證人出庭作證。”尤未補充,“虞夢陽很可能在當時已經進入了解離狀態,也就是魏岱對她的施暴觸發了她過往的回憶,把她帶到了過往承受暴力的場景中,從而對他進行了持續攻擊以保護自己。”
鄭躊躇和瞿英姿都詫異尤未竟然提出了這麼靠譜的建議,誰料她下一句話又回到了原點:“但還是要做兩手準備,對魏紹祺,我們還是不能放鬆對他的調查。我仍然認為,虞夢陽有可能是在為魏紹祺頂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