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阿嚏!阿嚏!”
江耀打著噴嚏和鄭躊躇比了一個抱歉的手勢,伸手去抽餐巾紙。
鄭躊躇忙中斷彙報,端起麵前的餐巾紙盒,給江耀遞過去。
江耀抽起紙巾掩住嘴,又接連打了五六個噴嚏才停下,自己也覺得詭異極了,好笑地對鄭躊躇講:“見鬼了,不知道是誰在念我。”
“師父,你抽煙了?是不是被煙嗆到的啊?”鄭躊躇瞥見桌上煙灰缸裡的煙灰,十分驚訝江耀竟也會抽煙,平日裡他和江耀形影不離,竟沒發現他有這個習慣。“你是不是壓力太大了?你要不要請個假去醫院看一下?我覺得最好是不是驗個血會放心一點……不不不,我覺得還是做個更全麵的體檢更好,你最近幾天臉色好差,你……”
江耀真希望這個徒弟平常辦案的時候話也能這麼多。
鄭躊躇背景和資質都算不上差,甚至能算得上優異,本碩有五院四係的加持,績點在同屆畢業生裡也算是佼佼者,期間還有去海外參加暑期交流項目的經驗。
雖然現在的法學就業市場已經一年卷過一年,但江耀仍認為鄭躊躇的背景肯定是夠得上紅圈所的,再不濟去個精品所也不是什麼難事。
當然念誠也是能在全國排得上號的精品所,隻是念誠以刑事辯護見長,雖然在2012年,在創始合夥人王永遒的提議下,念誠進行了改革,從刑辯精品所的定位轉為綜合性業務的全能所,但很多應屆生還是沒把這家由刑辯起家的精品所列在自己的夢中情所list上,而是更傾向於那些以資本市場業務見長的精品所。
江耀原以為鄭躊躇是因為不愛走尋常路才來挑戰自己,結果在麵試時看到他的簡曆,赫然印著幾家在“錢伯斯中國律所排名”上名列前茅的律所,而且時間長度還不短。
那場麵試幾個大部門的負責人在現場,資深律師都在線上。還沒等江耀來得及在線上問些什麼,資本市場部的老大管裕寧一看鄭躊躇的簡曆就激動了,像搞雙十一秒殺一樣秒下了這位小夥子,當場就定了鄭躊躇的名額。
等到江耀再見到鄭躊躇,已經是半年之後的事情。鄭躊躇在資本市場部和涉外法律部各自乾了三個月,還是沒能乾下去,向所裡溝通想換其他部門。
王永遒沒讓刑事法律事務部的同事再一起麵鄭躊躇一輪,而是臨時通知江耀,讓他單獨再麵一次鄭躊躇,可以就可以,不可以就算了,因為刑事一部的幾個資深律師裡,現在隻有他沒配實習律師當律助。
江耀那時開完庭趕回來,鄭躊躇已經在他的辦公室等候多時。
鄭躊躇的精神麵貌和在半年前麵試時完全不一樣,雙目無光,愁容滿麵,疲憊的氣息縈繞在他全身上下,不知是受了怎樣的折磨,看向江耀時有些麻木,說話聲也像機器人一樣木然:“江律,您好。”
江耀將臂彎裡的大衣掛上衣帽架,匆匆翻閱了其他兩個部門的帶教律師發來的評價。出乎意料,兩個律師對鄭躊躇的評價都不錯——所以是鄭躊躇不想待,而不是被退貨才來了刑事部。
“躊躇,是為什麼想來刑事部?”江耀邊問他,邊站起身給他泡茶,但泡完才想起現在年輕人未必愛喝茶,轉問他,“要點東西喝嗎?喜茶?星巴克?還是你有什麼其他愛喝的?”
鄭躊躇有點吃驚的樣子,頓了片刻才答:“……啊,不用了江律。我……挺愛喝茶的。”
江耀覺得當初還不如給鄭躊躇買點酒比較好,因為那次談話也沒讓他撬出鄭躊躇的真心話。鄭躊躇用了一番非常模糊不清的說辭來表達了他的想法——就是不喜歡那兩個部門,想來刑事部試試看。
如果換了彆的律師,必定要將鄭躊躇的心裡話盤問個乾淨,但江耀並不熱衷於這種挖掘彆人隱秘的事情。並且回想七年前,王永遒麵試他時,他也沒說真心話,那他也沒必要用自己都沒做到的事情來要求鄭躊躇。
他怕鄭躊躇隻是因為看了譬如《Legal High》、《辯護人》、《律政新人王》之類的影視作品,一時腦熱才想來刑事部,所以把刑辯和其他業務的區彆向鄭躊躇解釋清楚,包括也分享了一些他辦案的日常,然後讓鄭躊躇回去先考慮清楚再答複他。
鄭躊躇考慮了三天還是來報道了。
江耀本以為三天應該足夠讓小夥子考慮清楚了,但似乎三天的時間還是太短了。
鄭躊躇跟著他的這三個多月,也不能說表現差,鄭躊躇的案例檢索能力、文書功底、細致程度都是值得稱讚的,但唯獨有一點拉胯——鄭躊躇很不愛說話。不管是對著當事人,還是對著江耀和其他同事,鄭躊躇從來是能發微信就不打電話,能用一句話就絕不說兩句話。
這一點也引起過王永遒的注意。
王永遒雖然已經放手把業務上的事都放給下麵的合夥人去辦,但閒來無事時還是非常喜歡出現在所裡,興致勃勃地去旁聽刑事部的案情分析會。
案情分析會通常是念誠的刑辯律師辦案前的一個前置步驟,如果是比較簡單,已經確定要接的案子,是由已確定的主辦律師及輔助律師共同主持,一般會叫上有興趣的同事一起參加。主辦律師和輔助律師的律助一般來負責案例檢索及整理材料,對案件進行前期的梳理,在分析會上再進行總結彙報。
如果是比較複雜,風險較高,或者是其他部門推過來,還不確定要不要接的案子,案情分析會主要是由王永遒或者刑事部的老大王覽月來指定律師,而該名律師的律助一般也會自動成為負責梳理材料的那個人。
為了鍛煉實習律師們,念誠鼓勵把分析會的彙報工作也交給律助,律助們的帶教律師可以最後做補充。
其他律助們通常都會在分析會上躍躍欲試,尤其是在王永遒來巡視時變得尤為踴躍。但鄭躊躇恰恰相反,不僅經常使用一些“喉嚨發炎”、“口腔潰瘍”、“感冒頭疼”這種一聽上去借口就是借口的理由來躲避江耀給的發言任務,還在王永遒來巡視時變得極其沉默。
王永遒有一次在一起“吃播網紅直播烹食暹羅鱷案”的案件分析會上終於對鄭躊躇忍無可忍,打斷了正在發言的江耀:“江耀,讓你徒弟講。
此案中,一名百萬粉絲級的網紅因為直播烹食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暹羅鱷涉嫌危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被檢方批捕,網紅的經紀團隊急忙聯係了念誠,案子被王覽月分派到了江耀手上。
被點名的鄭躊躇像從夢遊中驚醒,直愣愣地看著王永遒,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沙啞著嗓子說:“王律,我今天嗓子有點發炎。”
“我看不止是今天吧,昨天那起搶劫案你說你開會前咬到舌頭了,大前天那起海外代購的走私案,你又說你前幾天吃火鍋被還沒煮熟的小龍蝦夾到舌頭了。”王永遒不滿到了極點,“你就算今天扁桃體被摘除了也要給我說。對今天這個案子,你有什麼想法?”
鄭躊躇囁嚅半天,也沒說個所以然,隻得江耀打圓場:“其實爭議焦點都是躊躇整理的,第一點,主播每天在吃播中所食用的食物都是由他的團隊準備的,主播自己對每天吃播中所出現的食物根本沒有選擇權,所以我們需要找出證據證明主播自己不知情,也沒有食用野生動物的主觀意圖,第二點——”
卻被王永遒依舊無情打斷:“我說,讓你徒弟講。”
鄭躊躇麵對王永遒的咄咄,“我”了半天,還是沒能說出一個字。
王永遒逼視鄭躊躇的眼睛,麵對他躲閃的目光,按照鄭躊躇共享在群裡的分析意見講下去:“第二點,主播食用的暹羅鱷,據賣家稱,是人工養殖的而並非是野生的,儘管暹羅鱷的賣家拿不出合法來源證明,但檢方也拿不出任何證據,可證實主播食用的這頭暹羅鱷是在野外環境自然繁殖的。”
“不是寫得很好嗎?怎麼一張嘴就說不下去了?”王永遒無情拆穿鄭躊躇並不牢固的謊言,“與其一天天想方設法逃避發言,不如自己想辦法訓練自己,你連在這裡、在同事麵前都講不出,你以後在庭上、在法官麵前怎麼搞?你師父替你頂一輩子?”
“我……”
“我反正不懂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都是口是心非得很,你說要來這裡是喜歡訴訟,我也沒看出你多喜歡。”王永遒開罵,“你既然不願張嘴,趁早滾蛋,把位置騰給那些有能力上庭為當事人辯護的人!”
“王律,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真的想在這裡乾的!”鄭躊躇忙不迭道歉,“我下次不會這樣了!我會好好跟著師父學的!”
人對自己的孩子總是看不順眼,想罵就罵,但對孩子的孩子多少有點隔輩親,罵都下不了重口。
王永遒也不例外,冷靜下來想想也該對年輕的徒孫寬容一點,遂把無名大火發在了自己徒弟身上,隻怪江耀從來都是幫鄭躊躇打掩護,和顏悅色得有些過分了。
想當初王永遒帶江耀的時候不這樣,從來都是有話直說,再不好聽的話也指著江耀的鼻子罵過,他脾氣本來就沒江耀好——不,應該說念誠裡任何一個律師的脾氣都沒江耀好。
“江耀,看看你帶出來的好徒弟!”王永遒給不了鄭躊躇任何懲處,有氣沒處發,隻能禍水東引,“從今天起,躊躇換個人帶,調查取證部會調個新人過來考核,到時候你帶她。至於躊躇——”
王永遒的目光在會議室裡巡睃一番,資深律師們都自覺地彆開頭,彆讓自己的目光和王永遒撞上。
帶新人是苦差,也是開盲盒,最怕開到那種永遠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的實習律師。照鄭躊躇“不善言辭”的狀況,看樣子最後還是被退回資本市場部的命,要是帶了他,那就是白費功夫還要挨王永遒的罵,吃力不討好。
江耀極力想說些什麼,萬萬沒想到被坐在他身旁的曲淮鑫截胡:“王律,我來吧,我的律助不是剛走了嗎?正好要人幫忙。”
刑事一部裡,江耀和曲淮鑫接觸不多,曲淮鑫主要搞企業的刑事合規為主,所以客戶也基本都是大企業。曲淮鑫來念誠十多年了,到現在也隻是六年級律師,雖然是資深律師的最高級,但也算升得慢了。
念誠的職級劃分簡單明了,實習律師做夠一年律師助理可轉正成為初級律師,初級律師下一階就是資深律師(也叫中年級律師),資深律師下一階是高級律師,高級律師能升上去的就會成為合夥人,如果升不上去隻能永遠做高級律師。每一階還要分三級,一年級律師到三年級律師都是初級律師,四年級到六年級是資深律師,七年級到九年級是高級律師。
一般而言,律師都是1-2年升一級,但也有表現特彆突出的可以直接跳級或者跳階,直接從資深律師跳為合夥人。
江耀雖然沒和曲淮鑫合作過案子,但也聽過其他人吐槽過曲淮鑫總是在合作案的分成裡和他們斤斤計較,平時也愛在王永遒麵前搶功。
江耀很意外曲淮鑫這次居然會迎難而上,接下了鄭躊躇這個燙手山芋。
想想自己之後很快可能也要出國,鄭躊躇確實需要一個去處,江耀還是很感激曲淮鑫的挺身而出,向曲淮鑫致謝:“那就謝謝曲律了,希望曲律多多指導躊躇。”
“哪裡哪裡,談不上指教,但我會用心的。”曲淮鑫一團和氣地笑眯眯回應江耀。
江耀沒有太花時間仔細思考曲淮鑫接下鄭躊躇的彎彎繞繞。他還有自己的安排,也給自己定好了一個離職時間,隻是還沒打算告訴王永遒。
而當他為離職做好了準備,正打算在2022年12月將辭職報告交給王永遒時,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地挨上了曲淮鑫從他背後揮過來的一悶棍。
不過,他後來想,他真應該感謝曲淮鑫。
如果不是因為曲淮鑫的這記悶棍,他也不會再度遇到尤未。
她當然不可能知道,他真是該死地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