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崗(1 / 1)

“黑臉”是一個人的綽號,其人如其名,膚色黝黑。

藍鈺對他有點印象,知道是兩年前就跟著自己了,雖然忠心,但能力有限,故而她並不是很看重他。

黑臉對著藍鈺拱手一拜,開門見山道:“郎君,我今晨出去辦事,遠遠看到了楊明。我見他走著走著突然拐進了一個巷子,心生好奇,於是跟上去一瞧,見他正在與幾個人說話。因為隔得遠,我聽不太真切。

而到下午,我聽旁人取笑楊明,說他是因為掉東西才遲到的——他故意隱瞞遲到緣由,必定是有所不軌。”

“真是好極了。”藍鈺氣極反笑,咬牙切齒地吩咐道,“把楊明給我帶來。”

*

廂房中,許妙儀坐在榻邊的案前練字,蕭韞則倚在床上看書。

書上的字他是一個沒看進去,眼神總不受控製地往許妙儀那邊飄。糾結半晌,他還是掀被下床,佯裝不經意地走到許妙儀身後,問:“阿雙在寫什麼?”

許妙儀道:“我在練字。”

蕭韞又走近幾步,探頭一瞧。但見許妙儀筆下的字圓潤疏散,他神情一僵,好半晌才憋出來一句誇讚的話:“阿雙這字真是古韻十足,非同凡響!”

許妙儀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想說我寫得醜。”

蕭韞正欲辯解,卻見許妙儀扭頭對他笑了一下,道:“不如請精通文墨的蕭禦史來指點一下?”

蕭韞一愣,腦中不自覺浮現出了他握著許妙儀手的畫麵,一時竟有些羞赧。

就在這時,一陣“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蕭韞去開了門,門外站著慶三。慶三陰沉著一張臉,視線略過蕭韞,直接對許妙儀道:“臨時有個任務,你待會兒直接去郎君私院。”說罷,他便離開了。

許妙儀和蕭韞對視一眼,皆知他們這出“借刀殺人”成了。

借藍大的刀,殺藍鈺的人。

執刀人是楊明。

一來,他受藍鈺的信任,能夠直接接觸到奴隸,動手方便。

二來,他既是為了藍大賣命,自然是不希望藍鈺好的。若使其吸入西域迷香,告知“下毒”的計劃,他會很快接受。

再者,楊明並不住在鏢局,這為他們以迷香控製他提供了有利條件。

這麼一來,既能救下奴隸,也能進一步激化藍家內部的矛盾,實在是個一石二鳥的好計策。

其實為了穩妥起見,他們還準備了另一套計劃。但如今看來,是不必啟用了。

許妙儀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對蕭韞道:“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注意安全。”蕭韞叮囑。

許妙儀“嗯”了一聲,快速出門去了。走到半路,她忽然意識到,他們似乎已經形成了關懷彼此的習慣。

一路上,許妙儀遇見不少往私院趕的鏢師。

眾人來到私院,隻見院中擺著許多口巨大的箱子。

站在庭中的管事見到他們,讓人領他們去到地牢。

巨大的石洞中,一個個原本鮮活的生命如今被擺在一張張石床上,了無生氣。

許妙儀看著這場景,心中半是震撼半是憤懣,隱隱還有一絲慶幸。

她目光移向邊緣,隻見貼牆擺著一張長桌。桌上擺著幾個藥臼,桌下立著一個大藥爐。

這些大概就是讓人變“聽話”的秘技。

蕭韞的手下給楊明施香時曾詢問過這秘技,楊明隻說是以藥物佐以針法,具體的他不清楚。

如今這秘技就擺著許妙儀眼前,她的心臟不由得砰砰直跳。

她不僅想救那些處在人拐子憂患下的人,更想救回那些已經被做成奴隸的人。所以,得到他們的秘技是至關重要。

雖然桌上已經明顯被人處理過,但藥爐中必定殘留有湯汁。隻要能得到一點,也比沒有強。

管事正在招呼著大家把“屍體”往外抬,石洞中很快亂作一片。

許妙儀往邊緣走去,在經過長桌時假意一摔。借著軀體掩映,她快速推開爐蓋,用袖子在藥爐內壁一抹。隨後,她快速站起身來,卷起袖子,若無其事地加入了抬“屍體”的隊伍。

眾人將屍體抬到庭中,又將其裝進箱子,最後把箱子抬上候在院外的牛車上捆好。

“你們有誰願意把這些屍體送去亂葬崗?”慶三問,“加錢的。”

亂葬崗本就是個陰森晦氣的地兒,漆黑的天色更是為其蒙上了一層恐怖的麵紗。但麵對金錢的誘惑,還是有好幾個膽大的舉手了,許妙儀也在其中。

“秦山,你怎麼也要去啊?你膽子那麼小,就不怕尿褲子?”突然有人出聲揶揄。

眾人笑做一團,紛紛看向輿論中心——一個清瘦的少年。

少年明顯有些發怵,但還是強撐著道:“有諸位哥哥陪伴,我怕什麼?”

“好小子,有誌氣!”

人們又笑了幾句,趕著牛車出發了,形成了浩浩蕩蕩的一列車隊。

雖然夜裡會封鎖城門,但陽泉城守衛本就不嚴格,藍家又有些勢力,稍微賄賂便過去了。

牛車到了山下便再不能行進,鏢師們便隻好一趟趟地把屍體扔上去,真是好一番忙活。

沒了屍體,回程的隊伍快了許多。誰知行至一半,秦山突然叫道:“哎喲,我有東西落在亂葬崗了!”

“什麼東西啊?很值錢嗎?不值錢就算了,那地方怪滲人的。”

“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秦山說著就要轉身往回走,“我得回去找找!”

還沒走出兩步,他忽然又頓住步子,回頭看向同伴們,幾近懇求地問:“你們……誰能陪我回去一下?”

在其餘人紛紛麵露難色的同時,許妙儀挺身而出:“我陪你去吧。”

秦山感激道:“許兄,還是你夠義氣!”

許妙儀笑而不語。

實際上,她並非是為了義氣,而是因為楊明給奴隸們下的毒並非真正致命,而是一種特殊的假死藥。蕭韞的人早早蹲守在附近,待鏢師們一離開,他們就會將奴隸們帶走。若秦山此時折返,必定會撞見蕭韞的人在處理“屍體”。

回亂葬崗的路上,秦山出於害怕,不斷地找著話題。

許妙儀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在腦中思索萬全之策……

倏地,她心生一計,主動問秦山:“你娘留給你的遺物長什麼樣兒?你提前說與我聽,我待會兒好幫你找。”

秦山道了聲謝,開始描述:“那是一個藍色的香囊……”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上了上山的坡。前方隱約現出幾座墳包的輪廓,在清冷的月色下冒著陰森鬼氣。

秦山不自覺地貼近許妙儀,同時口中的話也更密了。說著說著,他忽然意識到一絲不對勁——自從上了山,許雙就一直沒回過他的話。

他頓覺一股寒意自腳底升起,迅速竄至四肢百骸。他握上腰間的佩刀,小心翼翼地朝許妙儀看去。

許妙儀察覺到秦山的感情變化,緩緩扭頭與他相視,努力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啊——鬼啊——”秦山驚恐地尖叫一聲,拔腿就往山下跑,奔命一般。

許妙儀沒想到他反應這麼激烈,不禁覺得好笑。

不過把人嚇成這樣,她心中終究還是有些愧疚的。為了彌補,她會幫他尋到母親的遺物。

她扭回頭正要繼續往山上走,餘光卻忽然瞥見左前方有一道鮮紅的影子。

心頭猛然一跳,她握住劍柄,朝那方看去——

月光慘白,山野寂寂,墳塋高低遠近錯落,一個血人就那麼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索命的修羅。

許妙儀見過屍橫遍野,見過血流漂櫓,自詡膽量非同一般。然而如今她猝然見了這場麵,竟也覺頭皮發麻。

難怪秦山反應這麼激烈,原來是看見了她背後的這個血人。

許妙儀深吸幾口氣,很快平複心情,但她按在劍柄上的手並沒有鬆開。

雙方就這麼沉默地遙相對峙。

但沒多久,那血人身形一晃,隨即如一片落葉般墜下。

許妙儀猶豫了一下,隨即抬步朝那人走去。

離得越近,血腥味便愈發濃鬱,幾乎使空氣都稠滯了。這人仰躺在地,仿佛是從血池中滾過,隻能依稀分辨出是個年輕的男子。

許妙儀目露幾分憐憫,用劍鞘戳了戳他,確定他已經失去了意識,方在他身旁蹲下,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還有一絲微弱的氣息。

許妙儀連忙掏出止血丹藥給他喂下,又為他按壓幾個較大的創口止血,再撕下衣角包紮。最後,她在他身旁燃起一個火圈,以免有野生動物循著血腥味兒而來。

“你且等等我,我待會兒就回來。”許妙儀低聲說罷,繼續往山上而去。

翻過山頭,便遠遠看見一隊玄衣人正在忙活著抬人。

察覺到有人靠近,玄衣人紛紛警覺地抽出刀劍。

為首的李梧認出了許妙儀,讓眾人放心繼續,自己則跑到了許妙儀身邊,問道:“娘子怎的折返回來了?”

許妙儀先撕下沾了藥汁的袖邊遞給李梧,闡明其用途,又將秦山一事簡單說了一遍,請他幫忙尋找香囊。

俗話說人多力量大,很快那隻香囊就被送到了許妙儀手中。

許妙儀收好香囊,又道:“我還想請你們幫一個忙。”

“娘子儘管吩咐。”李梧道。

他心想,既然如今郎君喜歡她,那她就算他半個主子,隻要要求不太過分,他都應該幫忙。

“我在前麵撿到一個人,遍體鱗傷的,我想請你們幫忙把他抬回去,再請萬郎中為他醫治。”

李梧麵露猶豫:“可……萬一那人是個十惡不赦之徒呢?”

“他看起來太可憐了,我沒辦法坐視不理。”許妙儀道,“如果他真的十惡不赦,我以後再親手殺了他便是。”

李梧這才應下,叫來兩個人跟著許妙儀去抬那少年。

把少年交給了李梧等人,許妙儀便打道回鏢局了。

房中燈火已熄,許妙儀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卻聽蕭韞略顯沙啞的聲音響起:“回來了?你身上怎麼有股血腥氣?”

“你怎麼還沒睡?”許妙儀頗感驚訝。

“不太放心你——你身上的血腥氣從哪裡來的?”蕭韞問得急切。

“彆人的血。”許妙儀莫名有些惱怒,“我能出什麼事?反倒是你,本來就體虛,再多熬一會兒就要猝死了!”

蕭韞挨了罵,卻心生愉悅,笑道:“阿雙教訓的是,蕭某下次不敢了。”

許妙儀冷哼一聲,轉身往自己的床榻上走。

“阿雙怎回來得這樣晚?半個時辰前我就聽到有人陸陸續續回來了。”蕭韞又問。

許妙儀一邊脫下染血的外袍,一邊把今夜的經曆如實告知。

蕭韞沉默了半晌,問:“他長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