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前,宋知樾穿過一片人海暗影,在慶功環節之前抵達年會現場。
宋老爺子身體欠佳,頂頂厭惡年會上虛偽煩瑣的應酬,多年前便不再參與類似活動。
宋知樾本人對此也不熱衷,相比一整晚空洞而形式的彙報表演,他更樂意坐在辦公室裡不受乾擾地看報告。
因此今夜他雖早早放出消息要來,但是又拖到快結束才出現,滿堂賓客也沒覺得奇怪。
算準時間,走進宴會廳時燈幕暗下,恰能從側門看見在後台通道等候上台領獎的零星人影。
宋知樾將掛在胳膊上的大衣交給侍應生,停了停腳步。
左側數十步之遙,指示燈光線朦朧,勾勒出辛願舒展柔美的側麵輪廓。
她腦後挽了鬆鬆的發髻,正認真聆聽禮儀小姐的指揮,一小縷額發自耳邊落下,在雪白脖頸上拉下長長的影子,襯得那張臉更加沉靜清雅。
一字領半袖黑色禮服裙,下擺順著纖腰長腿收成魚尾,合體卻不暴露,頸間折射星點淡銀色的光芒,低調的鑽石鎖骨鏈,似乎是她全身唯一的首飾。
台上熱場音樂響起,宋知樾不敢再看,收了視線,隨侍應生來到主桌。
他坐最中間的那把椅子,依次往下是宋家子弟、董事會成員和各子公司一二把手。
傳媒帝國的天之驕子,自然是全場矚目的焦點,侍者剛為他倒上紅酒,便有許多人端著各式各樣的借口湧上來敬酒。
男人的眉眼帶著冷感,始終表情淡淡,一一敷衍過去。
此刻台上,華天集團的另一名優秀員工正激動演講,宋老爺子的私生子宋文攜了位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孩走過來攀談,想要將這位剛交往不過三周的新女友塞進寶麗影視的新項目《明燭天南》裡。
宋知樾這位叔叔秉性浪蕩,與宋樘生母離婚後身邊女友不斷,多是攀附宋家權勢,渴望一飛衝天的網紅。
他麵無表情地拒絕了宋文的請求,眼角餘光看見宋樘低頭敲了片刻手機,旋即偷偷摸摸離開座位。
宋知樾放下酒杯,眉心不易察覺地一動。
辛願即將登場,宋樘身為男友,還有什麼比見證女友人生高光時刻更要緊的事呢?
他隻稍坐片刻,同旁邊侃侃而談的Yulia說了聲失陪,拿起手機向宋樘消失的方向走去。
剛出宴會廳,前方便有一道鵝黃色的身影躡手躡腳跟上宋樘,嘻嘻哈哈地從後方勾住對方的頸項。
兩人毫不避嫌,剛過走廊轉角,見四下無人,迫不及待相擁而吻。
黏黏糊糊的口水聲傳來,宋知樾停下腳步,嘴唇瞬間抿緊。
早上他從機場回到華天大廈頂層的辦公室,秘書徐行發來一段視頻。
華天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趕在狗仔發布前便取得了消息。
視頻的時間水印顯示事情發生在半年前,紀雪珍當晚確實與Young和他的狐朋狗友一起走進KTV。
隻不過三小時後和她一起出來的人卻變成了宋樘。
兩人摟摟抱抱,饑渴難耐,甚至等不及找一家更遠更隱蔽的場所,徑直轉進旁邊的高檔酒店。
直到第二日清晨時分,才在助理的掩護下,分頭乘車離開。
畫麵戛然而止,徐秘書一板一眼道:“宋總,狗仔本打算淩晨曝光的就是這條視頻,您上次說涉及宋家的消息都要提前買斷,我沒跟紀雪珍工作室商量,先下手攔截了。”
“……你做得很好。”宋知樾眼睛盯著屏幕,看不出表情。
隻有握著手機的發白指節昭告他此刻內心的憤怒。
如果可以,宋知樾會立刻放下手機,乘電梯下到二十六層藝人經紀公司的宋樘麵前,衝著那張塗得粉白的臉狠狠揍上一拳。
可他不能……宋樘再荒唐,也還是宋家人。
當初宋老爺子將總裁位置交給他時便耳提麵命——家族的根基比一切都重要,就算有利益上的衝突,也要儘力壓下來,不能讓多年前的醜聞重演。
更何況,今夜要給辛願慶功,他不想在這樣的高光時刻壞了她心情。
遣走徐行,宋知樾將自己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拖動進度條重新觀看視頻,順手截了幾張圖給宋樘發過去。
他一個字沒說,手機另一端的宋樘魂都快要嚇掉了。
宋知樾看見頂端的“對方正在輸入”停留許久,最後發來的隻有一句話——
“哥,都是誤會,您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宋知樾好奇他還能找出什麼借口,回了句方便,宋樘的電話很快打了過來。
“哥,那個,真實情況不是狗仔拍到的那樣,您聽我解釋。”宋樘聲音有點抖。
很久沒叫宋知樾“哥”了,他隻希望對方能看在兄弟親情上放自己一馬。
宋知樾聲音淡淡:“你說。”
“我有苦衷的!那晚是另幾個哥們約我,誤打誤撞進了他們包廂,有個之前吃過飯的朋友認出我來了,我心想著不能給宋家丟臉麵,一時虛榮心作祟……提出幫他們買單,他們起哄,讓珍珍陪我喝酒,一來二去就喝多了,開房是她主動的,我第二天醒來才……”
宋知樾嘲他,“所以半年前你就劈腿了?”
宋樘聽見“劈腿”這兩個字,哆嗦了一下,“就那一次,我保證!珍珍人單純又善良,她還覺得是占了我便宜,三番五次想補償我。”
宋知樾皺起眉,說:“那辛願呢?你就這麼……辜負她?”
宋樘吐出一口氣,“哥,我跟您交個心……辛願確實長得好看又有能力,我很欣賞她,不,很愛她!但是我和她母親吃過飯,她家條件是個累贅,離異,父親在老家,母親開飯店,和我們家實在不登對!我爸那人你知道,彆看他自個兒成天換女友,可在我的婚事上,是絕對不會同意我娶一個……”
宋知樾閉了閉眼。
他不想再聽宋樘詆毀辛願,出聲打斷,“我不清楚你和辛願紀雪珍之間的感情糾葛,作為你的兄長,我希望你能尊重女友,如果隻是擔心文叔,這點……我可以幫你。”
宋知樾是眼下除了老爺子外,全家說話最有份量的人,隻要有他的認可,無論條件如何,都能進宋家的大門。
宋樘卻猶豫了,支支吾吾半天才擠出一句,“哥,我真的不能和您比。”
宋知樾認為宋樘拒絕他的幫助,是自信可以妥善處理好和兩位女士之間的關係。
沒想到眼下宋樘竟罔顧辛願的感受,冒著被察覺的風險,堂而皇之地與紀雪珍卿卿我我。
他在陰影裡立了片刻,走廊的另一端傳來電梯鈴響。
待金屬門闔上,他才走過去看麵板數字,那對男女上了頂樓。
這家酒店的天台是全京城最佳觀景地之一,何況今晚還有煙花助興。
手機振動,徐行打來電話:“宋總,Yulia正在找您,壓軸致辭環節可能需要您到場,另,我剛才看見辛小姐進了3號電梯,現在應該到頂樓了。”
“知道了。”
宋知樾眼睫未動,收回按在麵板上的食指。
他回到年會現場,散漫但迅速地應付完年會致辭,剛從台上下來,便立刻取了大衣,直奔頂樓。
而後便正好撞見辛願和宋樘提分手。
此刻她站在電梯外,眸光清澈,似乎蘊藏冰霜。
他意外地發現,辛願比想像中還要堅強。
她並不像大多數姑娘那樣,遭遇背叛後會哭天搶地,以表明自己內心有多委屈。雖然宋知樾在大洋彼岸時得知辛願答應宋樘追求時萬分詫異,但如今看來,她似乎也並沒有多愛他那個不懂珍惜的堂弟。
宋知樾深邃淡漠的目光稍稍抬起,穿過透明玻璃牆,直達後方慌張的宋樘和憤怒的紀雪珍。
生平第一次,他感覺心臟好像被人攥了一下,鮮活而生猛地跳動起來。
雨水淅淅瀝瀝,細碎灰塵懸浮於昏暗光暈之中,夜露自她濡濕的發尾淌落,順著清瘦而白皙的臉頰,在下頜處搖搖欲墜。
宋知樾沒再猶豫。
他盯著辛願的碧清雙眼,在露水落地之前,拋出那個本以為今生沒有機會說出口的問題。
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辛願回望他的眼睛,沉沉吸了口氣。
記憶忽然浮現,她想起他們第一次遇見的場景,也是這麼一個帶著土腥味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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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小時候跳過級的緣故,辛願十九歲本科畢業,考進傳媒大學讀研。
研二的寒假,她跟著身為院長的導師參加傳媒行業研討論壇時,才剛過二十一歲生日。
論壇為期一周,在奧森附近的一家莊園式酒店舉辦。
辛願和同門師姐坐在圓桌會議廳的角落,竊竊私語地八卦著內圈的一眾大佬。
混到行業頂尖大多四五十歲,男士們大腹便便,女士則個個精明乾練。
偶有幾個麵容姣好的年輕人,然而一看身份,不是秘書就是助理。
封閉研習一周,又是深冬,正是戀愛萌芽的時機。
師姐第三天就和某報社的社長助理看對了眼,倒數第二晚更是夜不歸宿,直到天明時分才回到房間。
這一年也是晚雪,窗外暴雨如注,對周遭奧森公園的樹木進行了摧枯拉朽的折磨,酒店一片陰沉安靜,適合一覺睡到天昏地暗。
辛願睡意朦朧,從被窩裡鑽出腦袋,“師姐你回來啦。”
師姐爬上床,一挑眉梢,“我剛才回來路過健身房,看見一個超級大帥逼在健身房有氧,這個天不睡懶覺,竟然在健身,也太自律了吧!哎話說這酒店不是被論壇包了嗎?這等人間尤物是哪個公司的,前幾天咱們怎麼沒見到?”
辛願對此興趣缺缺,打了個哈欠,“前幾天當悲催社畜,隻來得及參加閉幕式唄。”
結果等到會場一看,人間尤物一身看不出價格的西裝,坐在第一排居中位置上。
在一群油膩老頭間顯得格外耀眼。
師姐心急火燎地翻手冊查這是哪家老板的公子,導師從後方拍了拍辛願的肩膀。
“你去加一下華天宋總的微信,然後把他拉到論壇群裡,對,就是居中那一位,華天傳媒集團副總裁,宋知樾宋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