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開始“討厭”爸爸的呢?大概是他以“一家之主”自居的時候,或者是他催我傳宗接代的時候,我究竟是討厭一向沉默的他突然因為數落我變得很健談,還是討厭一向放任我自由成長的他突然處處乾涉我的選擇?
或許都不是,或許是因為明明受過高等教育,可看問題還不如他們透徹以至於惱羞成怒,用新時代思想來粉飾自己的固執,給自己的巨嬰行為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以前從來沒想過,如果有一天,沒有了爸爸,我的世界會怎麼樣,現在更是不敢想。
在我的記憶裡,爸爸是沉默的,不像媽媽,可以編出好多精彩絕倫的故事,寓教於樂,爸爸總是非常簡短的一句“不準”、“好”,好沒趣味!後來才發現,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會像媽媽一樣處處藏著驚喜,有時候會像爸爸一樣冷不丁地給你一個教訓,二者少了一樣,都不叫成長。
爸爸病了,突然之間,一家之主不再神氣,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再工作,隻能在家養病。每次下班回來累得不想說話,跟爸爸擦肩而過,爸爸仿佛有話要說,但卻又沒有開口,我也懶得回應。就這樣,爸爸開始胡思亂想,沒有了經濟實力,說話也沒有了分量,大家都去上班,自己卻在家無所適從,就算有做不完的家務,吃不完的零嘴,也難以填補無形的空虛。我們互相不理解地過著,我不理解他為什麼不上班還總是焦慮,他不理解我為什麼每次提到看病就特彆積極,平時卻惜字如金,就好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做對了事才有小紅花,可是,小朋友就算做錯了事也不會被冷暴力啊。
終於,我開始意識到我有多不孝。那是一個悶熱的夜晚,仿佛一切有形的物體都流著汗,黏黏的,爸爸和以往一樣運動完回來,不同的是,這次臉色蒼白,我以為和平時一樣,緩一會就好了。可是,突然一聲墜地般的響動,我一看,爸爸倒了,眼睛似睜非睜,臉色更加蒼白了,我不知所措,像拉他起來,可是爸爸身上的汗像開閘的水一樣,我拉不起來,媽媽隻能拚儘她的全力掐住他的人中,我則打電話聯係當醫生的舅舅。我看到爸爸失焦的眼睛,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是我不能有這種預感,我趕緊打消,隨著一陣抽搐,爸爸的眼神重新聚焦,我知道,那陣抽搐,是他在鬥爭!是他頑強的求生欲在與病魔鬥爭,終於,他贏了。
爸爸醒來以後,死活不肯去醫院,直言自己好了,沒啥事了,我知道,也許他是怕去醫院要花錢,也許他是怕有檢查出有其他的病,也許是二者都有。爸爸不肯換衣服,不肯出門,而我鑒於以往的經驗,決定放棄勸說,畢竟沒人拗得過他。可是第二天,爸爸又一次休克了,休克之前吐了一地血,有鮮血,有淤血,有沒消化的食物殘渣,還有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塊狀物,我徹底慌了,那種場景是比電視裡還要瘮人一百倍一千倍的,整個空間都彌漫著絕望、病態的味道。依舊是媽媽死死掐住爸爸的人中,我聯係120,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時刻,我抱著爸爸的身體,感覺體溫在他身上流失,卻遲遲等不來救護車,我來不及想任何事情,隻是一直重複地呼喚著爸爸,爸爸也在虛弱又努力地回應著。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是我一直支撐著爸爸,我錯了,一直都是爸爸在支撐著我……
救護車來了,媽媽手忙腳亂地收拾了幾樣東西,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地在車裡感受到路麵的狀況,好像一粒沙子造成的顛簸,都會讓我抓狂。我徹底沒有了主見,醫生讓我送哪裡,我就送,讓我交錢,我就交,這個時候哪怕是來一個話術非常低劣的詐騙,我應該都會相信並且照做。在手術室外等候著,我腦子裡一直回想著爸爸以前跟我們相處的樣子,以及我根據彆人的形容想象出的我出生之前他的樣子……
他很瘦,瘦得發白,很小就開始乾活,為家裡掙錢,小到那個年代的人都覺得是天經地義,而現在的人卻覺得是天方夜譚。他結婚以後還是很瘦,和另一個瘦小的人,我的媽媽,一起支撐著他們的家,這期間的事情我無從知曉,隻能憑著有限的認知去想象。從我記事開始,爸爸已經不瘦了,也不白了,也不像媽媽說的那樣愛弄造型了。長年累月地在外打工,讓我對爸爸的認知更加有限,我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和他相處,但是他卻仿佛對我所有的行為都感同身受。
後來,我開始討厭他,他愛抽煙,不愛乾淨,愛固執,不愛認錯,好像所有的家庭關係那般,有一種無形的等級隔開了我們。可是,他除了抽煙,還能靠什麼排遣現實中的負麵影響呢?小小年紀就出去工作,是那個時候的“理所應當”,沒有人替他們抱不平,他們也“理所應當”地承受著,沒有興趣愛好也好,沒條件發展興趣愛好也好,下班以後隻有無儘的迷惘與空。若是沒有煙這個朋友,傾聽著他們遭遇的不公,溫熱著他們原本麻木的指尖,緩解著生活的重擔所帶來的疲憊感,豈不是太可憐了!那一縷縷柔弱的煙霧,轉瞬即逝,又何嘗不是他們的一生?
我突然理解了,我下班以後也不想說話,也覺得空虛,想通過吃東西玩手機來彌補,儘管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是這些東西就像蠱一樣迷惑著我,讓我在痛苦與麻木中感受片刻的歡愉。
我讀初中的時候,是我和爸爸關係最緊密的時候,因為工作順路,每周五爸爸會接我放學,周天會送我去學校。爸爸的電摩托,就像他一樣,有灰塵,但又給人意氣風發的感覺;有破損,但加起速來也是絲毫不含糊。比起任何車,我都更喜歡坐在爸爸的電摩托車上,我靠在爸爸厚實的背上,一下子遮住了我的視野,這個時候我會選擇聽歌,然後開始在腦海裡天馬行空,或者雙手環住爸爸的腰,進入夢鄉,路人見了都直呼危險,爸爸也會時不時叫醒我,但我卻從來沒有“失手”過,也不曾害怕,爸爸的背非常安全!
再細想想,或許爸爸比媽媽更懂我。每次媽媽來學校看我,都是帶雞蛋蘋果核桃,爸爸來看我,卻是巧克力薯片鹵味,我開始期待與爸爸的見麵。我在叛逆期的時候經常和媽媽吵架,爸爸總是等媽媽不在的時候,才跟我談心,讓我認錯,我知道,他是怕媽媽在這,我拉不下臉。爸爸和媽媽都是,用自己最粗糙的手,做著最精細的活,幫我擋住了世界上所有的惡意,嚴絲合縫。
但是這些話,我是斷不會說給爸爸聽的,因為肉麻,更因為愧疚。爸爸會因為我的一番話更加感動,給予我更加無私的愛,而我不配一而再再而三地享受這種一本萬利的投機行為。我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一張賀卡,一句“節日快樂”,一篇作文,就換來爸爸媽媽感動的眼淚,我得用實際行動!可事與願違,最後的結果是,沒有實際行動,餅也懶得畫,依舊理直氣壯地享受著他們的包容與關愛,我終於明白了那句話,我們的歲月靜好,都是因為父母在替我們負重前行。是啊,他們用血肉鋪成的路,怎麼會磨破我們的鞋呢!
爸爸暈倒和吐血的場麵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的鼻腔裡甚至還保留著那血的味道,我告訴我自己要保持冷靜,想點積極的事情,或者轉移注意力也行,可是都失敗了,我深知這種遺憾與內疚將會是終生的。冰冷的醫院,綠色的提示燈,清一色的裝潢,仿佛是想壓抑住每個人內心的焦慮,來來往往的病人和護士仿佛信徒在接受傳教,在這場傳教儀式裡,我多希望能用我的健康換爸爸的健康,我知道這是最沒出息,最無力的理想,但我彆無他法。我知道錯了,我醒悟得太晚,我錯怪了爸爸太久,我成長得太慢……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神靈啊!你們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