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目無故人(1 / 1)

三月十一,徐盈的武館正式開張,有頭有臉的各家都過來道賀。

武館的師父們在江湖上有些名頭,教些普通人防身術並不難,難的是,要讓全城的百姓,無論男女老少,都得學會個一招半式。

任務艱巨的十多位武師麵上苦笑,這五百裡黃金還真不好拿!

同樣苦笑的柳江白暗暗慶幸,還好自己不是衝這五百兩來的!

“這麼大範圍,是不是太惹眼了?”柳江白低聲對徐盈道,“全城皆武,也隻有軍營裡會這麼做了。”

徐盈亦是低聲:“就當是強身健體了。城裡有些上了年紀的,活動活動腿腳對身體好。武師那邊交代過了,不必嚴苛,武館也不是做慈善的,看在錢的份上,想學的自會去,不想去的也不強求。”

她輕歎一聲,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李氏朝廷搖搖欲墜,西厥又虎視眈眈,真要打起來,能躲過敵人的鐵騎也就罷了,若是因財物被江湖匪類盯上,隻怕這些招式,毫無用處。

她隻是,想做些什麼。

“好了,今日武館開張,沒你什麼事,回去解毒吧!”徐盈衝他一笑。

聽見解毒二字,柳江白的眼前立刻閃現那一排排的金針,忍不住咬了咬牙。

徐盈見他臉色難看,體貼道:“我可以先打暈你,再讓人把你抬回去治。”

柳江白氣笑了,堂堂第一宗門的天才軟肋就這麼被人捏在手裡,他微微低頭問:“你怎麼知道我怕這個?”

徐盈背著手回望他,嘴角含笑:“你治好了再告訴你。”

靜山派掌門高徒柳玄,乃絕世天才,上哄得掌門和諸位師伯師叔親傳各自絕學,下鎮得住桀驁難馴的師兄弟,不曾想有朝一日,栽在了這從未相處過的獨苗師妹手裡。

他十分不情願地調轉腳步,給他那獨苗師妹留了個倔強的身影。

獨苗師妹徐盈見他身形瘦削,像一片竹葉落進了人群,無端生出些落寞。

當年靜山派何等氣派,滿宗門的天之驕子,根根傲骨卻俠義柔腸,皆為世人景仰。

如今落進人群,改頭換麵,舉目再無故人,也無人再喚他一聲“師兄”。

徐盈收回視線,她也舉目無故人。

長達八年之久的異世生活,她和徐家相互防備又試探,似親非親。

這裡沒有她的故人,那個世界也沒有了。

兩個舉目無故人的同門師兄妹身處同街,於嘩然熱鬨的人流孤行。

但熱鬨的人流裡擠進一支異流。

鳳曲城的生意不難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幾家富商在扶持城中一應貨物的運轉。

城中的百姓知恩明義,倒也安分守己,免了很多麻煩。

但城外人不懂這個,被捧著長大的郡主之子陳安,實在不能理解一個個小小鳳曲城,竟能有這麼森嚴的防守,更不懂裡麵的女子膽大到可以自謀營生,還瞧不上他李氏宗親的身份!

陳安偏要將那女子馴化!

他憤然走進珠玉台,看也不看其中的珍寶,大咧咧坐下,對夥計道:“把你家小姐給我叫出來!”

這派頭儼然是把珠玉台當成了冀州陳家!

夥計敢怒不敢言,隻好轉身回稟。

周邊看首飾的女子們見狀,忌憚他身份,又替花清詞惋惜,紛紛聚作一團,雖然老實地不當麵說人,但眼神與麵上的嫌棄,陳安就是不看,也感受得到。

他一甩腰間係著的玉玨,厲聲道:“看什麼看,滾出去!”

他這話說得十分蠻橫,鳳曲城從未有過這麼囂張的!

其中一人便忍不住道:“陳公子好歹是李氏宗親,怎麼張口就趕客!珠玉台又不是陳家的!”

陳安冷笑:“我說讓你們滾,聽不見?我與花小姐有事說,輪得著你們旁聽?”

被斥的女子漲紅了臉,“你——”

“陳公子今日是要把我珠玉台的客人都趕走,壞我生意嗎?”

花清詞站在樓梯轉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今日我可沒有歇業!”

陳安嗬出聲:“這首飾鋪子值幾個錢,早嫁去陳家,多得是榮華富貴!”他鄙夷地撥弄了幾下陳列的珠寶,“就這種貨色,宮裡隨便賞的都比它強!”

花清詞臉色沉下來,“所以你是執意要我做不成生意了?”

陳安想都沒想,“那是自然!”

等的就是這個!

門口的護城衛剛要進來,一道挺拔的身影踏進珠玉台,衣袂翻滾中,朗潤的聲音傳來:“陳公子遠道是客,怎麼屈尊在這小小店鋪爭幾口閒氣!”

來人眉眼溫和,嘴角一圈的胡茬未來得及去,倒顯得沉穩有力,“小孩子們招待不周,在下趙恒宇,久聞陳公子大駕,特意在芳謝樓為您設宴款待。”

他右手一伸,指引的是珠玉台斜對街的酒樓。

突如其來的人如此盛請,陳安愣了愣,消了火氣,“還是你知禮數!”

他撫掌起身,朝趙恒宇走去。

樓梯拐角的花清詞,呆呆地看著風塵仆仆來解圍的趙恒宇,心中略有不安,當下便要跟上去,卻見趙恒宇突然衝她搖頭,花清詞下意識站定,有些不解。

同樣不解的還有門口的護城衛,他們這是動手還是撤啊?

正在猶豫間,不知是誰踩了誰,還是誰撞上了誰,擁擠的路口一下子炸開,路中心的陳安直接坐在了地上,腿上被人踩了好幾腳,愣是沒吭一聲!

附在一邊的護城衛們:這可不是他們故意找他麻煩的!

陳安癱了的消息一經傳開,徐信和幾位家主紛紛先行去花家看望陳安的傷勢。

徐盈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才從武館的人堆裡出來。

趙恒宇提前回來了,陳安還癱了!

這兩件事讓她不得不多想。

街上人多,卻從未踩踏過誰。

花清詞原本是照著她的設想,利用陳安的紈絝讓護城衛送他回冀州的,甚至即將成功了,半路卻殺出個趙恒宇!

沒人看清是怎麼回事,就好像一場意外,陳安突然就摔在街上,緊接著人撞人。

大夫們及時診斷,都搖頭無計可施。

陳安,再也起不來了!

“這不是意外。”柳江白肯定地說,“雖然他做得很隱蔽,但是我看見了,他們錯身而過的時候,陳安的衣袍擦過趙恒宇的右手。”

他對著徐知文比劃了一下當時的動作,“他右手拇指撥開了瓶塞,手指彈出幾滴汁液,灑在了陳安的腿上。”

有什麼汁液能立刻讓人雙腿失去知覺?

答案不言而喻!

“是碧茴草!”徐知文反應過來,“可是為什麼他突然對陳安用這個?明明護城衛就要帶陳安回冀州了!”

“花清詞昨日和我說起過。”徐盈說,“趙恒宇要回來的消息,是專門寫給她的。連趙恒星這個親弟弟都不曾先知道,花清詞那青梅竹馬為此還同她生了氣。”

“然後第二天,趙恒宇就悄無聲息地站在了珠玉台!”柳江白補充。

他風塵仆仆趕至珠玉台,隻是為了替花清詞解圍嗎?

當然不,花清詞不需要他解圍,趙恒宇這樣謹慎的人,也不會做這種衝動的事。

趙恒宇的出現,在旁人眼裡,是不遠千裡的仗義執手。他是趙家仰仗的後起之秀,先用一紙書信惹得旁觀者為之敬佩,後又不聲不響將陳安這個惹人嫌的紈絝弄癱。

陳安在大庭廣眾下出醜,被他羞辱過鳳曲城百姓,甚至花家,都會覺得大快人心!

可柳江白既然能看得清楚,各家的高手也能,花家更不是傻子!

趙恒宇要替花清詞出氣,大可在護城衛送陳安回冀州的路上,悄悄動手腳。可他非要讓所有人看見,是他在花清詞受辱時挺身解圍,那陳安又是“意外”出事!

原本陳安被安全返送回家,冀州礙於麵子不會與鳳曲城花家計較,但陳安在鳳曲城花家的招牌鋪子麵前殘了,這就是兩碼事!

冀州,不會善罷甘休了!

花家礙於他隨手帶著的碧茴草之毒,也隻能受了趙恒宇的“仗義出手之情”,和冀州陳家的怒火!

他是在為自己造勢!

“踩著人小姑娘的名聲和家底往上爬,還真是跟宮市使一個樣!”徐知文冷笑。

短短三年就讓名不見經傳的趙家躋身富商之列的趙恒宇,哪會是善茬!

“不僅如此,他敢隨身用碧茴草,恐怕已經做好準備,用碧茴草做要挾,來達成他的野心。”

徐盈喃喃,“焚燒碧茴草一事,得緩緩了。”

得先摸清楚趙恒宇的盤算,再用他那些碧茴草研製出解藥,看看是否真的無力轉圜。

“陳安的腿,確定是沒救了?”她問向徐知文,“嚴大夫他們過去看了嗎?”

徐知文一言難儘地瞟了眼柳江白,嚅囁:“你問他。”

柳江白輕咳一聲,在徐盈發話前,移步到了門口。

徐盈見他要溜,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

嚴大夫他們給他藥浴行針完,至少得兩個時辰!

她辰時末交代他去解毒,陳安巳時三刻前就出事了。柳江白還能親眼看見趙恒宇動手,他哪來的時間蹲守看熱鬨,分明就是沒解毒!

“你把他們關哪兒了?”

徐盈見叫不住已經踏出門檻的柳江白,眼神一凝,伸手便要去抓他的肩,柳江白一個側身,徐盈抓了個空,隻好跳出來與柳江白交手。

這場麵讓徐知文猝不及防,正擔心徐盈會失手,柳江白已經被她點穴摁住了手腳。

柳江白長長地歎了歎氣。

徐盈也是無奈:“師兄,我不讓他們給你行針了,換個法子治,他們在哪?”

柳江白顯然不信她。

“我若食言,他們給你紮多少針,我就陪你紮多少。”徐盈一臉真誠。

徐盈這張臉真誠起來,就算說是天塌了,也有人信。

柳江白自是不敵,心下一軟,閉了閉眼說:“在柴房。”

嚴大夫等人被放出來時,狠狠刮了眼柳江白。

徐盈隻好代他道歉:“看在他的確病得不輕的份上,還望六位不要與他計較。眼下還有一樁要緊事,非六位出手不可,請移步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