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變(1 / 1)

“不如何。”

聲音清脆悅耳,又帶些冰錐的冷厲,如泛著冰塊的湖泊,將她們分隔開。

牧歸和齊齊回頭,隻見邊上不知何時多出了個女孩。也是黑衣短打扮,紮高馬尾,衣著樸素,正叉腰怒視牧歸。

她上前一把挽過姑娘,動作乾淨利落。因為帶著些許怒氣,姑娘被她這麼一拽左搖右晃險些摔倒。

“阿琰!”姑娘掙脫她的手嗔道。察覺到自己動作太大,又忙拉過她的手輕拍安撫:“什麼事都沒有!”

“阿溱,那你們這是?”被稱作阿琰的姑娘左右看看,眼中閃動著懷疑。

“沒什麼,方才這位姑娘路過,以為是母親讓她來的,就試探了兩下。”阿溱對牧歸使個眼色,示意她配合自己。

一人目露凶光難掩殺氣,另一人手按在劍上半出不出,牧歸哪方也不敢看,連連點頭如搗蒜,腦漿都給晃勻了才堪堪讓阿琰滿意。

牧歸在她移開視線後長呼一口氣——她怎麼就這麼多災多難呢。

確認牧歸無害,兩人又許久未見,這下相逢的喜悅上來,將她忽略了去,背對著牧歸嘀嘀咕咕,不疑被聽去。牧歸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乖乖麵朝牆壁低頭扣手指玩。

若是她剛來此處時,就這個音量,就算再離她近些也聽不太真切。但是自從那日元回說可以教一點後,情況變得不太一樣。

他真的有教一點!

教了還不算完,每日她或叼著包子或兜著毛豆來市集時,總能不經意對上一雙眼睛。

就像是課堂小測毫無準備,膽戰心驚破釜沉舟之下悄悄翻開藏在抽屜裡的書,尚未來得及看,低頭卻見老師蹲在過道上,直愣愣盯著她一樣。

一雙幽怨的,悲哀的,閃著寒光和其它不知名情緒的眼睛,耳邊似乎還回蕩著他陰惻惻的笑。比深夜驚醒時看見床頭趴著骷髏還要讓人害怕,比大考最後五分鐘發現g取9.8還要讓人恐懼,她還活著但是人已經走了一半,剛下葬又趕忙爬起來交稿。

明明沒說話卻勝過千言萬語,被嚇到的牧歸白天想著武學招式、聽元老師小課堂,晚上練內功輕功,有時半夜被夢中元回大臉嚇醒,將外裳一披爬起來刀槍劍鏢亂揮。

效果很顯著。她能在茶館危機下全身而退,聽見那倆姑娘在嘀咕啥簡直輕而易舉。

“...來鎮上的人越來越多了,路上看到好幾個拖家帶口來的,你在外頭可要小心,要是讓你娘發現了...”

“當然。你那怎麼樣了?最近都不曾聽見你的消息。”阿溱打斷阿琰。

“哎,一如既往...”

“...”

“...走。”

“什麼?”

牧歸無意中聽見一個聲音,心頭猛地一跳。

這聲音不是那兩個姑娘那發出的,像是夾雜在風中給送來的虛無縹緲的一聲歎息,轉瞬即逝。她轉動腦袋忍不住尋找聲音來處。

“你沒事吧?”兩個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停下討論,擔憂地看著她。

她們聽見這麼一聲才想起身後還有個人,因為存在感太低把她晾在一邊,萌生些許歉意。

“你們有聽到什麼聲音嗎?”牧歸歪頭思索,“好像是有點遠的地方傳來的,說什麼“走”?”

阿琰的眼睛漸漸睜大,露出的眼白部分已是多於虹膜,看著分外驚恐。阿溱見同伴這般,忙一搗她手肘,示意她附耳過來。

“她就是市集新來的那個。”阿溱嘴唇幾乎未動,聲音清晰地傳入阿琰耳中。

“市集?神婆?你說市集那個瘋——”

“噓噓噓!”阿溱趕忙打斷,不放心地瞟了牧歸一眼,見她沒注意到自己,仍一副沉思的樣子,悄悄鬆口氣。

阿琰覺察到自己失言,用手捂住嘴,眼中懊惱難掩,被阿溱拉著走了。

她又幻聽了嗎?

牧歸慢騰騰回去,穿過大半個鎮子,進了屋子給自己接盆熱水,將手巾打濕了敷在眼上。

眼上滾燙麻癢,鼻端是加熱後手巾的氣息,滾燙的、略微混濁的,安撫她的躁動。

“是我幻聽了。”沉寂一會,她不知對誰說著。

我沒錯。

“我幻聽了。”

我真的聽見了。

“忘掉。我幻聽了。”

她一拳打在自己額頭上,感受拳頭在額間溫度下開始變形,融化,自接觸的部分開始相融。

牧歸是平凡人,她的生活不能脫離平凡的範疇。

對於摸不準的事情,她需要保持必要的糊塗,裝必要的傻,才好安安穩穩過完剩下的時日。

她不願再惹事。

...

深夜,子時。

如同往日一般,勞累完一整天後的人們拖著身子回家,草草吃過晚飯,待夜色吞沒最後一絲光線、宣告一天的終結時,各家各戶便已早早地洗漱完睡下。

他們大多是勞苦之人,舍不得油錢。況且明日還有明日之事,晚睡了怕是耽誤事。夜色寂寂,攜祈願歸於夢鄉。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睡著了。暗處一人搔搔肚子,睜開眼來。

他是衛家排第二的,旁人叫他衛二。

平日裡是他們家最貪覺的,但今兒白日裡睡了半晌,到了午夜隻覺身上燥熱無比,輾轉難眠。無名火起,乾脆掀了被子,摸黑出去閒逛。

八月初的時候他先一步得了消息,似乎有貴客要來此短居,因而旁的更不敢在鎮上造次,生怕衝撞了貴人。一來二去,惹事的少很多,相當安全。

一想到這,他索性光了膀子,眯著眼睛在路上走著。

遠處似乎有紅光一閃。衛二怔住,疑心是自己看錯了。

誰敢在貴人腳下造次呢?一定是自己眼睛花了。

越往前走卻越覺得不對勁。空氣不知被誰撥動著,一下一下蕩漾開來,變得燥熱而虛幻,周圍似乎更亮堂了。

亮堂?

意識到了什麼,他邁開腳步狂奔,木屐在夜色中“啪嗒”作響,聲音切切。心急下無意間踢飛一個瓦罐,當啷一聲碎在不知哪裡。

“噠噠噠。”

木屐聲繞過小巷,穿過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小道,遠遠地看見天邊一抹妖豔的紅。

他停住了。

紅蓮綻放,蓮瓣張開又閉合,羞怯地在空中搖擺,見他來了,晃了一晃,似在招呼他上前,欣賞自己柔美的舞姿。

衛二瞳孔猛地一縮。

他意識到這是什麼了。

嘴唇發乾,嘴一張一合,嗓子發緊,在這緊要關頭竟是發不出聲。將心一橫,他仰頭,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

“走...”

"走水了!——"

...

昨夜衛二一聲吼驚醒一些人。他們哈欠連天揉著眼睛,從自家房裡走出來的時候,眼睛一個賽兩個大。還沒穿衣服的也不穿了,臉上留著口水印子的、帶著壓痕的也都不管了,抱起水桶就往湖邊衝。沒來得及拿水桶的趕忙去拍門,喊醒每戶人家。

“醒醒!走水了!”

“林家嬸,醒醒!”

“走水了!”

一臉怨氣的收了怨氣,困倦的被揪著耳朵齜牙咧嘴。這場火一直到後半夜才撲滅,精疲力竭饑腸轆轆的、救了大半夜火的人們開始痛罵哪個不長眼的忘了關灶台,哪個挨千刀的半夜耍火折子。

安撫完被驚醒的孩子、顫顫巍巍不知狀況的老人,他們各回房又睡下,隻有一些閒著沒事的還在纏著衛二問他怎的發現的。

當鋪走水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整個鎮,乃至縣,連官府都被驚動了,派府衛下來查看。牧歸來時,發現者衛二已被帶往官府進行問話。

沒人叫牧歸。

半夜她自個兒醒了,坐在床上橫豎睡不著,便翻出前陣子沒來得及吃的糖糕瓜子,就著月光吃得嘎巴嘎巴。

還沒吃一會,就覺得自己沒由來地心悸。

喘不上氣。溺水的人尚能抓住一片浮木,而她手中空空蕩蕩,什麼也抓不住。

就像是過客,一個虛幻的影子,一個異世界的幽靈,這個世界不在乎,她隻能喘著氣祈禱趕緊結束。

終於撥雲見日之時已近於薄暮。正巧被折騰一晚她已無心再睡,乾脆簡單梳洗,趁著露還濃在街上逛逛,聽見四下都在討論這事,這才明白昨夜為何心悸不安。

昨晚是誰沒有被邀請?

牧歸!

廢墟邊上幾個護衛打扮的圍著一個人,牧歸聽邊上人的討論推斷他應當是老板,廢墟的主人。

老板戴著帽子也不太高,一副書生樣,正拱手立在那,聽候安排。

牧歸拐進茶館要了壺茶,坐一旁自斟自飲。邊上人沒留意她,仍在討論,討論聲飄著飄著就飄進她耳中。

“不知道是幾時,正睡得迷糊,忽然就起火了。嘿,我娘把我叫起來我還不信,收拾收拾還準備躺回去,氣得她劈頭蓋臉一頓罵,給罵醒了。”

“你也是運氣好,”另一個說話的有些悻悻,“我家那幾個兄弟乾脆沒喊我,直接就跑了!還是我半夜被熱醒,才看見這火光。”

“你知道這是怎的?”頭一個說話的忽然就壓低聲道,“有人推測,都是因為咱這收了不該收的人,上頭懲罰來了。”

“你說?”

還沒等細聽,聲音忽然斷了線。牧歸給杯子添滿,不動聲色地轉動。卻見水光瀲灩,這兩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真是叫人...好生好奇。

牧歸胸腔有渾濁的東西湧動,衝得頭腦也在歡呼跳躍。

她幾乎就要笑出聲來。扔了杯子,對麵前驚恐的二人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你們,說的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