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摩挲切切,細碎私語。
聲音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消一會便停了。
蟬鳴未歇,觸手縮回暗處,一切都十分正常。
夜晚和以往的夜晚無二,她卻將自己裹得緊了些。
...
“仙姑,仙姑?”
“您在聽嗎?”
有人在喊她。
“呃,啊,我在聽的,這位姐姐。”
牧歸昨日聽見聲響後輾轉難眠,失了精神氣,昏昏沉沉幾近酣睡。猛然聽見聲音一哆嗦醒過來。
“唉,您知道的,後邊我和阿毛又吵架了,我說的話他總是不願聽。您說這怎麼成?”
“就是啊,這怎麼成!簡直就是牧歸去算命,離了大普!”她還沒聽仔細,先跟著撫掌附和。
努力抖擻精神,將注意力集中到麵前人身上。
對麵的是個年輕的姑娘,桃紅的輕紗,黛青的眉,一把輕巧的團扇輕輕點在飽滿的臉頰上,唇上塗了鮮紅的口脂,不笑也似含著三分笑意。
細細看去,能覺察到她的眼角被鉛粉遮蓋的紋飾,和因心勞暗淡下來的眸子。
“姐姐,您脾氣好,人美心善,方才能容忍他。他哪能這般對你?若是您索性和他和離了,他必定日日痛哭,膝行三千裡求您原諒。”
粉衣姑娘抿嘴笑了。她笑起來十分好看,一瞬光華明滅,含了春日無儘生機。
“什麼和離,淨胡說。”姑娘嗔道,團扇輕顫,遮掩了笑意。
牧歸微笑。上個月方才收到他們送來的紅雞蛋,她自是胡說。然粉衣姑娘來時看似如常,步點卻是忽急忽緩,像已是控製不住怒意,但自身仍保有一定理智,強製壓回幾近噴湧的情緒。
她需要一吐為快。
她對外形象雖是裝神弄鬼的“神棍”,然對於鬼神之流鄉人並不全信。日常提起不過一笑,充當飯後二三閒話。因而她發展了新的業務:傾聽他人苦惱,安撫他人情緒,以讓客人得到情緒價值。
譬如麵前的姐姐,前陣子的嬸嬸和再前陣子的老頭。
平日裡上午繁忙,歇下來後又是疲倦,他們的家人至歸家時已是身心俱疲,無心去聽他們講話。久而久之他們便沉鬱心頭,憋著一股抓心撓肝的熱氣。
牧歸自認為是極好的聽者。
她見人先吹一通,有感歎必附和。時日一長,他們都願意同她嘮閒話家常。西京桂花開了又落,地上添多少金黃,她便聽去了多少煙火。
姑娘得了滿意的答案,將一顆圓潤堅硬的珠子塞進她手中,對她眨眨眼睛:“這是最近流行的小玩意。據傳京城宮宴上,太尉之女就戴了這麼一顆,配上她凝脂玉肌,流盼輾轉間不知俘獲多少輕狂年少。其他小姐見了驚為天人,就給仿了去。”
“您生得俊俏,有有閒心聽我嘮叨。正巧手頭有合適的,特地挑顆美的給您當謝禮。”
大紅琉璃珠,晶瑩玲瓏,亮閃的連金帶赤滴溜溜在她掌中旋轉。她合了掌,眯眼笑著道謝。
姑娘眼眉彎彎,將欲起身,卻似想起了什麼,將扇子換隻手,抵住臉。
“方才您提到牧歸,她是何人,您的親人嗎?”
“姐姐這人...她挺好相處的,您要是遇見,可以安心上前打招呼,”牧歸直視著粉衣姑娘的眼睛,“我在您心中怎麼樣,她也會怎麼樣。”
麵對客人她一向好說話,算不得謊話。
粉衣姑娘去了,身旁有藍色身影湊上來。牧歸半眯著眼睛不去看他,心中盤算攢下多少銀錢,距離脫貧還要攢多久,距離買下商鋪做小買賣還要多久。
是的,她沒看到身邊那人不斷變化的坐姿,也沒看到他反複伸手欲整理衣領,卻又在半空中生生止住、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手。她一點也沒注意到。
忽地麵前出現一張銀票,距離正正好能讓她看清上邊畫著的銅錢圖案和“景安十年”字樣。線條交錯在角落處開出四朵小小蓮花,隨風輕搖,向她發出邀請。
蓮花散發的魅力她無法無視,手一伸取下放入袖中,再一搓,是真品。
“牧歸是誰?聽你提她多次了,你在此處還有認識的人?”
這話說得相當篤定,似乎已是認定她在此間並無親友。牧歸露出官方的微笑,對身邊湊上來的藍衣男子點頭。
這小子自上次交談完後,時不時會湊上來。尤其是在她給人家排憂解難的時候。
習以為常,但是要聽額外的需要交錢。
“您這話說的,我認識幾個人也是合理的。”
她不曾和彆人說過名字。來找她的喚她“仙姑”,“市集擺攤的”,“那個神神叨叨的”,形形色色的人曾走過她攤位,無一人問她姓甚名何。
她的名字不重要,和她攤位石台上鋪的稻草,路邊走過的貓一樣,不值一提,不足掛齒。
她也不在意,就像她也不關心來找她的人們都叫什麼,出身何處,為何而來。隻是忽然愛用自己名字舉例子了。
例如“我認識一個叫牧歸的”,“牧歸就因為熬夜,頭發大把大把地掉”,“不必自我否定,牧歸不內耗之後賺了一千多銀子”。
“所以能否告訴我她是誰。”他再次出聲,牧歸看出他麵上雖冰冷一片毫無波動,雙眼早已睜大。
他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好奇,順著這雙眼睛探頭,再像葉尖的露珠滾落。
“既然你這麼問了...”
牧歸挺直身子,清清嗓子。
“她是一個普通人,但是身懷多種技能,多種身份。她是心靈的導師,是故事編造機,微表情愛好者,草履蟲,不想上班的社畜,搞笑人,但是她總是自稱天下第一神金。”
“神,寓意著光輝和希望,是聖潔的、和諧的,象征著她身如竹,心坦蕩,堅韌不拔。”
“金,代表著華貴和美麗,暗指她對自己一夜暴富的美好願景。純金柔軟易形變,但是何嘗不代表著可以適應多種環境,持續發光。”
“神金,是她對自己的定位,是她麵對突發情況,對自身做出抉擇最好的詮釋!她是能屈能伸的,從不以被人叫神金為恥。”
“啪。”
她合起手掌,等待他的下一個問題。這人一向如此,麵上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卻又按捺不住來問她。
合掌聲音清脆,像空氣中突兀出現的鞭,能夠輕易化作利刃,踏在心上漣漪片片。
然而鞭懸空漫無目的地舞動,刀鋒刺入沉默。
她的臉頰有些發麻。長時間保持的笑臉出現裂痕,隱約窺見內裡的冷暗。
藍衣的盯著白衣的,筆筆勾勒將她描摹入心。他們肩並肩坐著,卻像是隔著一座太行,迷迷蒙蒙起了霧氣,她在山頭向他投下一瞥。伸手觸碰,手穿不透霧氣,更彆提碰到她的影子。
他想透過霧氣看到她。
如同平靜湖泊般的眼睛,她能在裡頭看見自己的影子。略一晃神,胡編亂造的話不知怎麼說不出口,咽入腹中。
“...牧歸是我。”
“我的名字是牧歸。”她難得沉默。
“...抱歉。”
他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愧疚。
“您好像也沒說過自己的名字,真覺得愧疚就速速報上姓名。”
這種奇怪的氛圍牧歸不太習慣,她開口試圖衝淡它。
“元...回。”
元回同學,請不要一邊說一邊目移,按住自己的手是怕看不住它之後挨到鼻子上嗎。
“方才你的精神好像不太好。”
牧歸心說也不要生硬地轉移話題,提這個是想給她推薦有名的大夫嗎。她懷疑地睨著他,他卻調轉視線不敢看她。
“這瓶涼膏給你,作賠禮。”
被塞進琉璃珠的手又被塞入一個藥瓶,觸感冰涼光滑,像上好的玉。
她沒摸過良玉,但是在腦中也無數次幻想過指尖劃過它的感覺。應當是這樣罷。
“來這之後我的精神頭一直都不好,您一說我才發覺,昨晚那何止不好,簡直是糟糕。”
提到這茬,她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了。
“我感覺自己得了幻聽症,總是感覺有人埋伏在房頂陰暗地偷窺我。咱也沒辦法隻好陰暗地在地上爬,就這麼一直爬到天亮。出門一看這是啥都無啊。”
“嗯。”元回略微點頭。
這就完了?牧歸疑惑,不求你能夠潸然淚下,但是不應該稍微露出點同情的表情嗎?
剛才的愧疚呢?
不僅如此,這人今個還早早收攤走了。牧歸沒發現他是怎麼消失的,上一刻還在點頭,下一瞬就化作煙飄去。
她搖頭,雖然也沒有指望元回,但他神情分明知曉昨晚是怎麼回事,卻一點也不肯透露,不如之前的書生懂事。
邊是感歎世道艱難,回程的路上繞了一段,行至一處小巷。巷子落了一地夕陽,她叩響木匠家門。
對著木匠光亮的頭頂,無視他驚疑的眼神,抓著門框的、青筋凸起的手,以及另一隻手上抓著的筷子,她笑盈盈拱手。
“叨擾了。您這有多餘的大棒賣嗎?”
...
今夜不見月。不知何處起的陰霾,將月光藏得嚴嚴實實。
黑暗腹中的院子荒涼,雜草已至人小腿,草下湧動的是不知名的東西。猙獰的齜牙咧嘴的,大笑的慟哭的,都藏住了身形,潛伏在陰翳下,踮在草葉上的是恐慌和不安。
無人會注意的小院,屋頂的黑瓦殘缺而薄,柱子上紅漆幾乎剝落儘。它已是一位老者,不願忍受陌生人頻繁的打擾。
“唰。”
刀光一閃。
衣帶相摩,一人黑衣黑鞋,輕飄探入那黑夜中,前來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