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1)

女鬼本就有執念,雖說不如雲泠那種程度,但經楚默一點後所有事情都想起來了。

女鬼十分防備,問道:“你是誰?”

楚默亮出散魂鈴:“鬼差。”

“我不走。”

“誰說我要帶你走了?你們得罪了下麵的人,以為投胎轉世那麼容易?”楚默道,“之前聚眾抗捕,打傷拘鬼使的是你們吧?

若是不想魂飛魄散最好把事情和我說清楚。”

女鬼明白,楚默不是放狠話威脅。因為適才那種混沌中靈魂被強烈撕扯到意識複蘇的窒息感還在。

女鬼回道:“我們都是死在這兒的女子。”

“不過你知道我們怎麼死的嗎?”

楚默散魂鈴上的三枚銅錢飛出,三枚銅錢牽扯出微弱的金線將女鬼包圍。

這鬼死了有些時日,故而死相已經被腐化,現在楚默看來就是一團餿肉和她講話。

這裡鬼魂太多,拿出生死簿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也就當然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楚默問:“介意讓我看到你最初的死相嗎?”

“大人請便。”

銅錢倏而一亮,又在千分之一秒後消失,夜空短暫亮了一瞬,讓樓底下的人以為那道金光是錯覺。

高挺的鼻梁長出,弱化為黑白的衣紗生出水藍的綾羅,女鬼就這樣出現在楚默眼前。

女鬼摸了摸自己的臉,腳尖落地,脫離了遊魂的狀態。

她並不多說一句話,隻是背過身去,然後脫下自己的衣服。

這位姑娘的後背是沒有皮的!

脆生生的白肉在風中晃蕩,隨時會脫落。

“羊皮燈。”楚默聲音沉下。

女鬼重新穿好衣服,道:“被剝皮而死。”

“其實也不算剝皮而死,早在被剝皮前我們就被榨乾了。”

“何意?”

女鬼掃了一眼身後的女鬼,“若是大人能見到她們所有人死前的景象就知道我是何意了。”

兩人默契地停頓。

楚默道:“我不能。”

“我們這些人被分為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是容藝家世都不好的姑娘,二等為長得漂亮肌膚雪白細膩的姑娘,最上等的是有些才藝又生得漂亮的姑娘。”

楚默略路一思忖,回道:“最上等的姑娘在那樓裡,你被剝了皮,那最下等的呢?”

那女鬼道:“我不隻被剝了皮,還被抽了血。而那些最下等的姑娘,成了生孩子的容器,她們會不斷受孕產子,受孕產子,直到死亡為止。”

楚默腦子裡閃過一些東西,問道:“人口買賣?有人要小孩子?”

“此為一,更重要的,她們要胎盤。”

女鬼冷哼一聲,“胎盤,他們喊紫河車,是上好的藥材。他們把人當畜生使,隻為了給自己買上好的藥材。”

楚默渾身一滯,冷汗糊膩了掌心。

那些人,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折磨。

就為了這東西,她們活生生把一個女人折磨至死!

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事?

她們不準女人入仕,不準女人從商,將她們剝削為一個附屬品還不夠?

還不夠!

楚默眼裡的鬼火燃起,理智不知不覺被怨氣吞噬。

鬼火凝成寒霜,楚默仿佛落到另一個空間。她沒有意識,滿腦子隻想著複仇,便見兩側橋邊燃起熊熊烈火。

“楚默?楚默?”

楚默恍惚中聽到有人在叫她。

她回頭,隻見沈元聲站在彼岸,烈火升騰起來的熱氣扭曲了他的臉。

楚默不知為何,腳下步子頓住,另一邊的沈元聲衝破虛幻穿過烈火跑過來搖她的身子。

“楚默?”

楚默瞳孔複原,喉間一緊一鬆,理智回籠——

她突然記起沈元聲還在裡麵等他。

她匆匆地對那女鬼道:“明晚還在這兒等我。”

然後一秒魂歸體內——

就這樣看到了沈元聲湊近的臉。

“想什麼呢?”

都說不可燈下看美人,楚默深覺如此。

現在的沈元聲和之前比起來又是另一番風情。

沈元聲每次一握住她的肩膀,楚默就覺得有一道水流在捋順她浮動的氣。

楚默看呆了兩秒,怒氣被壓製住才斂了眼眸淡淡回道:“剛才在入定。”

沈元聲哭笑不得:“您還是修行之人?”

楚默笑了笑,看到沈元聲身後站著的姑娘,問:“你們花前月下完了?”

“月下倒好說,哪裡有花?”

“我眼前不就站著一朵嬌花?”

兩個相互嗆了兩句,楚默才低聲說了一句:“沈元聲,剛才多謝你。”

否則,她就再次被怨氣吞噬了。

不等沈元聲繼續問,楚默就找上許沁之。

“姑娘,你好好活著,我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楚默對她福了福身,“而且,還有更多人等著你去救。”

三人又聊了幾句,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鬼市不似方才熱鬨,卻有更神秘的人出沒。

沈元聲帶著楚默穿梭,行至一湖泊邊。

他將玉佩穗子下的螢火放出,螢火在湖邊飛行,點燃了黑夜。

“嗯?這個時節從哪兒冒出這些螢火?”楚默望著綠閃閃的湖泊周邊,驚覺此處竟開了好些野花!

白的粉的,倒是分外有野趣。

沈元聲悄悄調高湖泊溫度,回道:“這裡溫暖,故而有螢火。”

花前月下花前月下,此刻和楚默才算是真正的花前月下。

沈元聲見楚默長久緊繃的臉放鬆下來也彎起眼睛。

他道:“你適才不是問我們在哪裡嗎?看那兒。”

楚默順著沈元聲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小丘陵上看到了一座五層六角閣樓。

“我們剛才在那兒?”

“嗯,這湖叫梅湖,京城名士最愛之處。”

楚默目光掃視一圈,慢慢回道:“確實漂亮。不過你帶我來這裡乾嘛?花前月下?”

沈元聲搖搖頭,道:“傻。不過也確實算花前月下。”

沈元聲踱步至湖邊,指著湖泊道:“煙花樓既建在湖泊附近,保不準他們的老巢就在附近,那你說這湖裡會有什麼?”

“屍體?”

楚默無意識和沈元聲形成了同款抱手裝深沉姿勢,“隻是撈上來一堆骨頭恐怕也沒什麼用吧?”

“試試唄,萬一撈出一具完整的屍體呢?”

“怎麼撈?”

“下水摸索。”

凡人就是麻煩。

楚默心道她自己來撈屍體哪兒會那麼費勁?

沈元聲擼起袖子就要準備下水,楚默抬手攔住,“夜裡水涼風大,你著涼了可沒人管啊。”

沈元聲:“那你來?”

楚默在一旁暴力掰斷一根樹枝:“去那邊等著我,把火生上。”

樹枝隻是幌子,楚默完全就是開外卦打撈屍體。

那些人比楚默想的還變態,隻是未被完全消解的屍身就撈起來九個。

六個孕婦,肚子還沒完全消下去,小腸臍帶吊在外麵,被噬咬得坑坑窪窪,偶有蟲子從腸子洞裡冒出。

而她們的下身已經爛了,一些大批黑色的圓蟲密密麻麻堆在一處,受到驚嚇後四散開來,有幾隻動作慢的踉蹌著跟上隊形。

三個女子已經認不出是什麼了,她們沒有皮,肉身潰爛腫大,幾處地方爆開,骨骼、器官隱隱若現。

兩個人在花叢中圍繞這九具屍體開始琢磨。

月光下,這樣的場景倒是彆有一番風味。

楚默問道:“你從那姑娘哪兒得到什麼信息了?”

沈元聲道:“她是在一處香料坊買香時被迷暈帶走的,再醒來就已經在煙花樓中了。”

“沈侍郎應該是有懷疑的人選了罷?”

“嗯,找到這些屍體的主人,問問他們女兒死前去過哪兒見過誰要做什麼事兒順藤摸瓜就能找到人。難辦的是要保護好這些證人。”

“另外,此案還不好當堂審,集齊證據找到真凶後要交給皇帝。”

楚默問道:“即是如此,我們費勁做這些事乾嘛?”

“幕後真凶處置不了,抓幾隻大蠹蟲殺了為民除害是可以的。”

沈元聲道:“所以,動作要快,把真凶交給皇帝後立馬開審。”

楚默總覺得和沈元聲說話哪兒不對勁。

她這會兒終於反應過來了——

“沈侍郎,你一直皇帝、皇帝地稱呼那位是不是不好?”

沈元聲聳肩,無所謂地回道:“這些屍體交給你處理了。”

“沈元聲,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我帶這些屍體回刑部不是打草驚蛇嗎?”沈元聲拍拍楚默的肩,“你我目的一樣,又何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再說我連梅花露都給你了,你幫我這點忙怎麼了?”

楚默看沈元聲越看越像她以前那個壓榨實習生的老板——

把人繞暈的本事一流。

楚默:“我不是你刑部的人,和你扯不上半點關係。你破了案加官進爵,我除了滄桑什麼都得不到。”

“誰說的?”沈元聲煞有介事,偉岸光輝地說出這三個字。

楚默:“怎麼?沈侍郎要給我什麼?”

沈元聲:“誰說你什麼都得不到,你能得到我的尊敬!”

“你趕緊走吧?”

“怕我著涼?”

“我怕我想扇你。”

也真是不巧,沈元聲剛走,楚默的散魂鈴就響起來。

金光所指的方向分外熟悉。

那不是——

雲府嗎?!

楚默閃現進府,發現還是晚了。

雲廷的魂魄已經和她碰麵了。

楚默沒法,隻得先收了雲廷去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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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殺了雲廷都不用想,楚默衝到雲相房間。

“住手!”她吼道。

正要對雲相下黑手的雲泠聽到楚默這一喊回過頭來。

楚默一看,雲相還暈著,這才閃現過去推開雲泠。

“雲泠,你在做什麼?”

“在殺了這群爛人啊~”雲泠回答得輕飄飄的,眼裡透出病態。

“你是不是瘋了?!你知道這樣做後果是什麼嗎?”

雲泠回道:“我不在乎啊,我本就是來替她報仇的,可眼下這情況,他們是死不了了,真相被揭開他們也死不了。真是可惜,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放心好了,我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打算。既然現在雲泠的名聲已經被洗清了,那我要做的就是取走這些爛人的命,誰都可以忘記,但我不能忘記,雲泠是被她們逼死的!”

雲泠聲音變大,又不得不在理智回魂一絲後儘力壓著。

她雙眼通紅,竭力控製自己失控的幅度,悄然流下兩行眼淚下來。

雲泠自己把眼淚抹乾,空了兩秒,才讓自己再開口說話時聲音不那麼顫抖。

楚默被氣得氣血翻湧。

也真是,當了鬼差還不得安寧!

她問道:“你知不知道你殺了他們你也完了。”

“這個地方的法律保護罪犯。”雲泠淡淡道。

“所以在今夜之後,世人會發現一封雲廷良心悔過的書信,信上記載了從他竊文以來最真實的事情,明日大家就會發現雲府有三人暴斃。”

“暴斃原因嘛,很簡單,老天開眼。”

“你對你自己又做了什麼?”楚默問。

雲泠道:“還沒來得及做什麼,這不是你來了嗎?楚默,你要攔我嗎?”

楚默沉默半響,才回道:“你還有機會,雲相他犯了事,再等等,他一定會得到報應的。”

“這不是得到報應!”雲泠十分執拗,“這是他自作自受,他是因為他自己的貪婪觸犯了某人的利益才死的,可這和雲泠有什麼關係?”

“假如他沒犯那件事呢?是不是雲泠的事就這樣草草了結了?楚默,這兩件事毫無關聯。”

雲泠的刀越攥越緊,勾起一絲譏誚的笑,“他做的那件事兒有人收拾他,我要做的是幫雲泠報仇,這是兩件不同的事。”

“楚默,我知道你要攔我我沒辦法,但是我希望你把決定權還給我。”

楚默陷入了兩難的抉擇境地。

她道:“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我會把決定權交給你,可現在,我不能。”

“半刻鐘的時間,我說幾句話。”

楚默取走雲泠手裡的刀子,和她坐到窗邊下的草叢裡說起了她和沈元聲正在查的事。

楚默歎息,“所以你今夜殺了雲廷,一定會有人查到你。你或許會去大牢,剛洗清的名聲又會毀於一旦,被人冠上弑兄的惡名。”

“你怎麼選?”

是為雲泠報仇還是選擇那其餘成百上千姑娘的性命。

世間難得兩全法,不負理來不負心。

雲泠抱著自己的膝蓋沉默了很久。

那把刀她終究還是沒能撿起來。

楚默隻是靜靜地陪她坐了一刻鐘,雲泠笑著呼出一口綿軟悠長的氣——

“我選,我死。”

月光落在她的左手上。

“楚默,答應我一件事。”

“嗯。”

“我和雲廷的死是因為我要從雲廷身上討回公道,我們是爭執而死,過錯在兩人。那篇《知北賦》的作者隻有雲泠一個,讓世人知道。”

“好。”

楚默理解她的選擇。

她不想雲泠的死得不到半點回響,亦不想讓其她女子的公正得不到昭彰。

繼續她的計劃,就要舍棄其她女子的正義;放棄她的計劃,她和雲相活著,罵她弑兄的唾沫星子能淹了她。

唯一的方法就是她死,留下雲相,把其餘的事交給楚默。

隻有她死了才能消解世人對她弑兄的怨氣,才會覺得此女子奮不顧身求死隻是要公道而非大逆不道。

一句話,一命抵一命才不會落人話柄。

楚默道:“其實你何必在乎彆人的眼光,他們誤解你又如何?”

“我可以不在乎,可雲泠在乎。”

雲泠和她們生活在不同的環境中,不能要求她以她們的思考方式看待這個世界。

楚默沉下肩,雙手撐地仰頭看天。

“要我送你最後一程嗎?”楚默笑著,“說不定你剛死我們就又能見麵。”

雲泠也笑了,“真的嗎?”

“你聰明,若有執念保持生前的記憶還能和我打個招呼。”

“若我沒執念呢?”

“沒有執念就會拋棄前塵一切,成為遊魂。”

雲泠突然趴在自己手臂上歪著頭看楚默,說道:“那我再看看你,我怕我待會兒就認不出你了。”

“好。”

待到天際線露出,破曉時分,雲泠最後一次看朝陽。

熬了一宿,其實兩人的麵容實在不算好看。

雲泠頂著黑眼圈看不算刺眼的陽光,覺得這橘紅色真的是可愛,下麵的小花小草更是可愛。

“楚默,這是我第一次通宵就為了等日出。”

“我也是。之前都是為了趕方案,走在大道上完全感覺不到陽光。”

“所以我覺得有你陪著我,真好。”

雲泠起身,道:“該走了。”

她行至雲廷房中,拿出涼了一夜的匕首,手腕微微顫抖。

楚默問:“還是有點怕?”

“嗯,我其實還挺怕疼的。”雲泠的聲音有些哽咽,軟得像棉花。

“其實你大可以在這兒舒舒服服地過完一生,在你臨走前我還是想確認你為何要為了一個與你不相乾的女子做到這個地步?”

“我……我不知道,隻是好像突然就能讀懂她。”

“我食言了。”楚默道。

“什麼?”

“我和雲泠有個交易,她以魂飛魄散的結局請我保護你,我沒做到。”

“我或許和她共鳴了。”雲泠說。

楚默問:“如果你怕的話,要我幫忙嗎?”

雲泠把刀柄握熱了幾分,笑著回答:“不,我自己來。如果是我自己要死就不算你食言了。”

她將刀尖對準自己的心臟,一咬牙便捅進去。

二十厘米的刀貫穿了她的身體,結束了她的一生。

溫熱的血汩汩湧出,地上的女子烏發垂了滿屋,她手指顫動了下,眼窩裡因疼蓄的眼淚從太陽穴滑落和血交織在一起。

她嘴唇動了動,楚默埋頭去聽,她說:“真疼啊……”

死前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讓她不禁想,當初雲泠撞牆的疼和現在的她哪一個更疼一點。

楚默找到她的鴆尾穴,用力一點,結束了她漫長的痛苦。

合上她的眼睛,楚默身旁多了一道遊魂。

楚默久久沒有收了那道遊魂,連散魂鈴都安靜在腰間躺著。

楚默去觸碰遊魂胸口前的匕首,對雲泠起了敬意。

雲泠是她見過的,最勇敢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