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悄無聲息的染黑穹頂,緩慢、卻不可阻擋地蔓延開來,像是食月的天狗,殘忍地吞噬湛藍的天空。
陽光被啃噬得幾近斑駁,陰影漸濃,織成密不透風的大網,不祥的氣息籠罩在頭頂上空,壓抑得人們呼吸漸重。
地上的碎石無故彈起,人們起初隻是驚疑一陣,見無事發生,繼而各司其事。
“轟隆——”
不知何處傳來的巨響驚擾眾人,他們慌亂地四處眺望,躲回屋中,又見風平浪靜之後,人們忽略急促離巢的鳥兒、爭相嘶鳴的昆蟲,恢複往常的生活。
隆隆之聲再起時,已無人在意。
“轟!”
災難真正來臨,隻在一息之間。
大地劇烈晃動起來,樹木傾仄,瓦礫搖墜,房屋頃刻倒塌,哀嚎之聲刺破平靜的假象。
有人向廢墟之中伸以援手,兩隻手的指尖堪堪交疊,地上的人忽然尖叫一聲掉了下去。
眼前裂開一道深淵,如同巨龍劃破大地後留下的爪痕。
裂縫無情地吞噬著所經之處的一切事物,有人失足墜落,有人攀在崖邊。
褚爻伸出手,從虛影之中穿過,頓在原地良久,起身見滿目瘡痍。
深淵不及之處奔逃的、落入巨口後驚惶萬分的,一張張臉上都有熟悉的影子,褚爻凝眸再看,卻又是另一張陌生的臉。
“吼——”
巨龍破土而出,攪動無邊風雲。
褚爻猛地抬頭,死死盯住低空中的翻騰的虛影。
巨龍憤怒地橫衝直撞,地動愈發強烈,了無邊際的深淵巨口似要吞噬整個世界。
“停下!”
褚爻腳尖點地,飛至巨龍頭顱,卻忘記自己無法對此處造成影響,又或者,以為它是不同的。
褚爻從黃金虛影中穿過,萬丈深淵無聲匍匐在腳下,待她自投羅網。
褚爻向地麵拍出數道真氣,減緩自己下落的速度,卻無法扭轉下落的趨勢。
眼前就快隻剩黑暗之時,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小雨,細雨潤如酥,落在身上,反而產生一種輕快的錯覺。
褚爻很快發現這不是錯覺。
他們在往上飄,往地麵上去。
無數透明的虛影和褚爻一起,自地底升騰,褚爻見到一道淩空而立的身影,金光自她指尖溢出,化作晦澀的符文,散向天地。
符文入體,重傷之人恢複如初,除卻已死之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空中的天師身上。
“祝由術……”
褚爻喃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送至地麵,腳下傳來柔軟的觸感。
雨水落在廢墟之上,生出蒼翠青草,野草也如燎原之火,燃儘黑暗。
地麵在合攏……
“吼!!”
巨龍衝向天師,將其摜入尚未完全閉合的地麵。
褚爻快步撲至崖邊,見天師踩在巨龍的頭頂,一同衝入天際。
天師朝地麵投來輕輕一瞥,騎著巨龍緩緩下降。
降至即將合攏的裂縫之中。
喉頭被扼住,雙腳被枷鎖禁錮,褚爻再次於夢中失語。
為什麼?
地動停止了,地裂複位了,為什麼還不停下?
離開那裡!
碩大的黃金豎瞳裡煞氣翻湧,褚爻隻與它對視一眼,便覺得心顫魂飛。
龍脈,溫和的龍脈,怎會變得如此暴戾?
這到底是何時發生的事情?!
褚爻看向天師,妄圖從她臉上找出任何一點熟悉的痕跡,卻不能與宗譜對應分毫。
天師閉上雙眼,在闃然中以身殉地。
“嗚哇——”
“啊嗚!”
嬰兒的啼哭率先響徹長夜,與緊隨其後的狗吠混在一起,攪人清夢。
褚爻從夢中驚醒,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耳邊不停的聒噪攪得她頭疼欲裂,褚爻痛苦地捂住腦袋。
手指用力下按,頭顱反饋來的鈍痛讓她稍加清醒。
季知禪捂住褚爻的雙耳,隔絕喧鬨。
短暫的安寧過後,褚爻感到一股無端的心慌,世界寂靜無聲,不見光明,她猛地打掉耳上的雙手。
“阿爻?”
褚爻聽到季知禪點聲音,稍稍冷靜了些。
“出去看看。”
季知禪點燃燈火,給她披上外衣,觀褚爻神色無異後,走出室內。
“小季,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宋媼怎麼在外麵?
褚爻也跟著出現在院中。
“宋婆婆,你也被吵醒了嗎?”
宋媼頓了一下,擺著手若無其事道:“沒事,沒事,村裡小孩子多,晚上就是容易出現哭鬨,大家都習慣了。”
習慣了?
褚爻凝神靜氣,仔細聽著村中的動靜,發現除了嚎叫與哭喊,與偶爾出現的蟬鳴,再無其他聲音。
好“安靜”。
沒有任何人出門查看,沒有任何人對噪聲感到煩躁。
季知禪看都沒看宋媼一眼,拉起褚爻往外走。
“誒,走錯了走錯了。”宋媼擋在路前,指向褚爻與季知禪借助的謁舍,“在這邊,黑燈瞎火的,小季怎麼眼神比我還不好?快回去睡覺吧。”
季知禪冷冷看向宋媼,忽覺手心微癢,靜默在原地。
褚爻問:“還會持續多久?”
“最多天亮就好了。”
宋媼話音剛落,便有雞鳴聲響起。
她笑道:“寅時了,這天,馬上就要吐白了。”
褚爻點點頭,同季知禪回到屋中。
“等……”
季知禪捂住褚爻的嘴,抱著她躺到床上。
褚爻瞬間反應過來,不再有動靜。
宋媼提起拐杖,使其不觸地,裝作不經意間路過窗外,見到屋中人影雙雙躺下,悄然離去。
褚爻撓了下季知禪的手心,被握住指尖。
褚爻等了許久,沒等到動靜,摸到季知禪耳邊,用氣聲問:“走了嗎?”
季知禪覺得耳尖和心尖都癢癢的,沒忍住用耳朵蹭了蹭褚爻的嘴唇。
褚爻猛地後縮,季知禪伸手攔住她的腰,褚爻僵硬地側著身,靜在原地。
又過了一會,季知禪才說:“走了。”
褚爻起身,季知禪放在她腰間的手也跟著動,人卻沒動。
褚爻推了他一把,季知禪反而用力將她往後攬,埋頭在她腰側。
褚爻將手放在他頭頂,思考狗到底要訓,還是該哄?
最終,褚爻隻輕輕拍了兩下,便撥開他的手,越過他下榻。
“等宋媼躺下,去將她睡穴點了。”
“好。”
季知禪化作黑影融入夜色,不消片刻,便回到褚爻身邊。
褚爻將將步出院門,便發覺喧鬨聲漸弱。
“快天亮了?”
“嗯。”
褚爻“嘖”了一聲,覺得沒什麼再去的必要,但出都出來了——
“用輕功過去。”
季知禪當即將她攔腰抱起。
直接托著腰不就好了?
褚爻歎了口氣,借著此時兩人差不多的高度,狠狠挼了季知禪一把。
季知禪的發絲雜亂地翹起,眉毛卻痛快地下彎。
褚爻手腕微酸,靠在季知禪身上,懶懶地勾著他的發絲,忽地撐著肩頭坐起。
她清楚地、完整地看見了一雙……金黃豎瞳。
黑狗張大了嘴,褚爻一時分不清傳入耳中的,到底是狗吠,還是龍吼。
褚爻的腦子有一瞬間被這叫聲擊穿,下意識地圈緊季知禪。
季知禪收緊手臂,見她定定地看向前方,擲出一把飛刀。
“啊嗚!”
黑狗跳著躲開。
季知禪在地麵降落,捂住褚爻的雙眼,輕聲喚道:“阿爻。”
褚爻還是能“看見”它,隻是眼上的溫熱觸感將她拉回現實。
“你看到它了嗎?”
“嗯。”
月輝黯淡,天將破曉,墨藍色擠破黑暗,揭開長夜帷幕。
黑狗衝天呲牙,爪子在地上狠狠刨出數道深痕,在褚爻與季知禪接近之前躍進巷道。
“追上它!”
褚爻眼中隻見黑狗,直奔而去,差點撞上磚牆。
季知禪一手護住她的額頭,一手攬著她的腰,將人撈回身邊。
季知禪摟著褚爻進入巷道,此間錯綜複雜,不見黑狗身影。
“不見了。”
褚爻指著前方問:“這是什麼方向?”
“村西。”
嬰啼聲止,木門輕啟,哈欠聲此起彼伏。
“回去。”
褚爻二人回到院中,沒管熟睡的宋媼,收拾一番,吃過早膳便去了梧桐樹下。
村民扛著鋤頭路過此處,見到他們,頗為詫異,“早啊,這麼早就來梧桐樹下?大家剛起床,都忙著農作,可不會聚在這兒啊。”
褚爻微笑:“早安。清晨空氣好,出來轉轉,來村裡這麼久,我還沒去過田間,正想去看看。”
村民“哈哈”笑道:“田間空氣更好,那就一起過去吧。”
天空翻出魚白,他的視線驟亮,目光落在褚爻眼下的青黑上,“小褚昨晚睡得不好嗎?”
“可不是嗎?”
褚爻點頭,本欲就此引出黑狗一事,哪想村民笑得更恣意。
“年輕就是好啊,能夠折騰一夜,不像我們老了,唉。”他錘著腰背歎氣,“不過年輕人啊,還是要注意身體。”
褚爻停住腳步,季知禪也跟著停下。
村民沒得到回應,回頭一看,不知所以地問道:“怎麼不走了?”
“叔,你昨晚,沒聽見什麼聲音嗎?”
村民這才意識到自己誤會了,找補道:“咳,你們剛來不習慣,家家戶戶都是這樣過來的。以前啊,晚上吵得更凶,現在這樣隔三差五的哭吼,都沒人管啦。”
“沒人奇怪嗎?”
村民疑惑:“奇怪什麼?一直都是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