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褚啊,今天氣色好了許多呢。”
“這是我做的巧果,你們拿去嘗嘗。”
路過的村民見到褚爻二人,紛紛同他們打招呼,褚爻一一笑著回應。
行人匆匆走過,村子裡卻處處都是歡聲笑語,褚爻感到難得的平靜與祥和。
和千重山上的七夕很不一樣,大家一起打打鬨鬨,鬨騰得能將整座山都翻過來,結果玩得忘乎所以,白天曬的書,晚上下雨了才記得收,然後被長老罰在藏書閣抄書……
眼前似有割裂的黑影晃過,褚爻陡然一驚。
她分明什麼都看不見,哪裡來的黑影?
褚爻再看,黑色的殘影憑空躍起,腳下未著任何支撐點,兩下跳出她的視線。
“阿爻,怎麼了?”
褚爻輕抬下頜,“那邊有什麼嗎?”
“人,樹,狗。”
褚爻莫名覺得,自己“看”見的黑影就是宋婆婆說的那條黑狗,“什麼顏色的狗?”
季知禪危險地眯起眼,湊到褚爻麵前,“黃色的土狗。”
消失了嗎?
“嗯。”
褚爻感到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臉上,伸手拍了拍季知禪的頭,敲著盲杖往前走。
季知禪頓了一下,將所有想說的話拋之腦後,亦步亦趨地跟上褚爻。
褚爻還沒來得及敲門,就聽見了黎小滿家中的吵鬨聲。
“爹爹,為什麼不讓我去嘛!”
院門大開著,裡麵的人沒注意到屋外有人,用詞肆無忌憚。
“跟你說了,那對夫妻不是什麼好人,不是好人!”
“你胡說!”
“那個姓季的還用槍打你,怎麼可能是好人?”
黎小滿哭腔一頓,“你說得對,他欺負小滿,肯定不是好人!可姐姐……”
那個褚爻就更不對勁了,這麼年輕就能成就宗師,指不定是什麼老妖怪。
黎沛高聲打斷她:“你還叫她姐姐?那個褚爻,說不定是什麼成精千年的老妖,專吃你這種小女孩!”
“叩叩。”
褚爻用盲杖敲了兩下門框。
“專吃小女孩的千年老妖?”
黎小滿驚喜地撲來,跑到一半,身後突然傳來阻力,任她怎樣蹬腿都無濟於事。
“姐姐,不是我說的!”
黎沛揪著她的後領往回扯,氣勢洶洶地對著褚爻說:“也不是老子說的。”
院內似有烏鴉飛過。
褚爻握著盲杖緩緩向前,每次叩擊地麵,都似在黎沛額上砸下一顆汗珠。
“想動手?老子可不怕你們。”
黎小滿從他手中掙脫,抱住褚爻的大腿,“姐姐,爹爹又在發瘋,你彆理他。”
季知禪拎起她的後領丟向黎沛,一言不發,冷冷看著兩人。
黎沛接住女兒,邊退邊說:“看吧,被壞人欺負了吧!”
“嗚哇——爹爹最壞!”
黎沛氣得給她來了一下,“小兔崽子,到底是不是老子親生的!”
兩人說話間,季知禪已扶著褚爻在院中坐下。
褚爻感到身下傳來一陣柔軟,不是蘆葦席的觸感能比的。
“這是什麼墊子?”
“起來!我讓你們坐了嗎!”
黎小滿插話:“是我爹爹打的老虎!”
“喜歡?”季知禪觀察完褚爻的神色,對著黎沛道:“開價。”
黎沛狠狠瞪了黎小滿一眼,“不賣。”
黎小滿衝黎沛吐舌頭,一溜煙跑了。
季知禪的手伸向背後。
褚爻聽到衣物的窸窣聲,就知道季知禪是去解辟邪的裹布,按上他的手,輕咳一聲,“也挺一般的,不如你親自去獵一隻。”
“好。”
黎小滿不知從哪冒出來,端來一盤朹子,“姐姐,吃朹子!”
黎沛氣憤地坐到對麵,抓起一把朹子塞進嘴裡,“媽的,酸死老子了!”
黎小滿看著盤中沒剩幾顆的朹子,睜大了眼,狠狠踩了黎沛一腳。
“姐姐,你喜歡吃什麼水果?家裡還有桃子、青梨、比目……”
“謝謝小滿,我都喜歡。”
黎小滿點點頭,一陣風似的跑進屋中。
黎沛沒好氣道:“來乾什麼?”
“聽宋婆婆說,小滿今天來找過我,但被你逮回去了。”
黎沛嗤笑,“你能是來找她的?”
褚爻但笑不語。
黎沛又道:“想通了,要和我交換情報?老子還不乾了!”
“你這種性子,活該跌境。”
“我活該?”黎沛一手撐在案上,身體前傾,一手指著自己,正要反駁,餘光瞥見黎小滿步出廚房,話鋒突轉:“是老子活該。”
黎小滿將處理乾淨的水果放到桌上,歪著頭疑惑:“爹爹又在罵自己?”
黎沛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
褚爻也默契地噤聲。
院中隻剩下黎小滿嘰嘰喳喳的聲音,偶爾會傳來幾聲回應。
褚爻每種水果都吃了一點,相當均勻,黎小滿以為她都愛吃,走之前硬是又要塞幾袋新的給她。
褚爻趁黎小滿離開,輕聲說:“村民們對村西避之不及,而北麵同樣可以上山,你為何選擇在這裡安家?”
黎沛不慌不忙地說:“你猜到了又怎樣?有本事你就去破陣。”
黎小滿“噠噠噠”地跑來,“姐姐再見。”
季知禪接過重物,褚爻在袋子上輕劃一下,盲眼掃過黎沛,對黎小滿溫和地說:“多謝款待。”
季知禪掂了掂手上的水果,“你喜歡吃這些?”
褚爻下意識地想說假話,又怕季知禪當真,隻好說:“除了比目,都不喜歡。”
“你每一種都吃了。既然不喜歡,為何不說?”
“少些麻煩,免得被人追問為何不喜?”
還有,不太想讓陌生人知道她的喜好。
季知禪不太明白,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說不喜歡,為何不能直言?
褚爻看不到季知禪疑惑的神情,也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麼問題,說出自己接下來的目的地:“去村西。”
一靠近村西的屋子,褚爻就感到一股無端的陰冷,像是直接拂到了靈魂上。
季知禪握住褚爻的手,“這裡不對勁。”
“進。”
褚爻不再用盲杖探路,任由季知禪牽著她向前,在季知禪拐了第三個彎之後,察覺到了異常。
季知禪也停下腳步,從屋外看,這間院子並不大,但他們走的路程已經遠遠超出其大小。
“路,走不到頭。”
褚爻回憶了一下他們走過的路線,往前九步,左轉九步,再左轉九步。
“接下來轉向哪邊?”
季知禪垂首看著腳下的坦路,“我一路直走,沒有拐彎。”
不對。
“你再往前走。”
季知禪動了,褚爻再次左轉。
“停,我們回到原地了。”
褚爻轉身,回到正確的方向,一直往前走。
一直往前走……
“少主回來了。”身著布衣的老人走到褚爻麵前,“正好,我剛讓阿常往山上送了些風乾的牛肉,這次改進了做法,一定比從前更好吃!”
“馮伯?”
“誒!”馮伯應道:“快回山上去吧,否則青丫頭又到處找你,嘗了牛肉,記得回頭差人告訴我,好不好吃。”
鴉青小時候總愛黏著她,可現在……現在是哪一年?
“少主,哪個燈籠更好看?”
褚爻回神,沒有見到人影,抬頭望去,一點銀砂落在臉上,帶來柔和的涼意。
褚爻愣神許久,直到那人再喚她,才看見閣中的弟子搭著木梯,舉起兩個燈籠在山門上比劃。
“右邊。”
“我也覺得右邊這個好看!”弟子發出一聲輕咦:“壞了,好像這個燈籠沒有一對……”
落雪的山道在眼前鋪開,掛滿白霜的枝丫上燈紅點綴,快到新年了啊。
“那就一邊掛一個。”
“啊?可是這樣……薛長老會罵我們的。”
褚爻擺擺手走進雪色裡,“那你就問他,能不能做個一模一樣的。”
弟子大笑,衝著她的背影喊道:“薛長老連糊窗戶紙都不會,哪裡會做燈籠——”
“咚!”
天地間忽然靜止,褚爻不知何時轉了身,麵向山門的方向。
雪風一吹,燃著明亮火光的燈籠忽地熄滅,表麵破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破敗、陳舊,像是掛在此處無人問津許多年。
褚爻看著山門,看著山門上的燈籠,一會是提著燈籠的弟子,一會是肆掠的風雪,光影重重,忽明忽滅。
“啊——!”
木梯不穩,弟子從高處摔下,褚爻伸手去接,接到一片虛無。
晶瑩的雪花落在手裡,被手心的溫度感染,化作雪水消融。
褚爻茫然地回頭,也隻見到白茫茫的一片。
“嘩啦。”
好像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褚爻緩緩低頭,眼裡映出一具白骨。
他是誰?
為什麼會死在星閣門前?
心底有答案呼之欲出,卻又被漫天風雪壓到最底下,不斷地下沉,下沉。
褚爻俯身捧起枯骨,到手中卻隻有一團白雪,風一吹,雪散了去,又化作飛花,與新雪一同落下。
落到眼前數不儘的雪包之上。
褚爻扒開一個雪包,得到一捧雪,往前走,又扒開一個雪包,又得到一捧雪。
她一直往前走,不再有彆的動作,隻是往前走。
可這裡已經是山頂了。
褚爻登上高台,山頂的湖泊結滿了冰,如鏡的冰麵上卻斑斑點點,湖下麵有什麼?
這片湖叫什麼?
叫……
她想不起來了。
褚爻步下台階,回身再看,這一次,她看見了三個字。
“明鏡台。”
褚爻低聲念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