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先於身體清醒,周圍的呼吸聲尤為明顯,褚爻想繼續裝作沉睡,卻在感受到口中乾澀時不自覺地舔舐嘴唇。
舌尖觸及到一片皸裂,這點濕意不足以緩解乾渴,緊接著便有一股清甜落在唇邊。
被發現了。
就在褚爻思考要不要喝陌生人端來的水時,耳邊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醒了?”
語調冷淡,音色卻洌洌如清泉。
是季知禪。
舌尖壓在杯簷,舉杯的手也順從地傾仄,甘泉入口,褚爻尋回身體的控製權,疲憊如潮湧上,連掀個眼皮都覺得費勁。
褚爻花了三息來想水裡有沒有毒,腦子清醒後覺得自己真是浪費時間,杞人憂天。
褚爻還未來得及睜眼,便被人扶了起來,靠坐在床頭。
“怎……咳!”嘶啞嗓音不成語調,褚爻用儘全身力氣才能咳出一聲,幸而已經能夠說出話:“怎麼不點燈?”
室間突然一片寂靜。
她聽到瓷杯擱至桌麵的聲音,聽到走動間衣物窸窣的聲音。
季知禪去而複返,不知做了什麼,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夜深了,沒有點燈。”
是天黑了嗎?不見一絲光亮。
不是。
眼前是無儘黑暗,眼周卻有燭火的熱意。
她看不見了。
褚爻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不知道過了多久,重傷未愈的身體率先倦怠,昏昏欲睡之際,突如其來的寒意襲向四肢百骸。
……好冷。
褚爻是在一陣壓迫感中再次醒來的。
渾身都被壓得無法動彈,胸口更似有沉石壓下,令她難以呼吸。
“醒了?”
褚爻艱難地擠出一個字:“重。”
下一瞬,褚爻感到身上驀地一輕,但那股寒意又湧上來了。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掙紮著想要起身。
但褚爻實在低估了這具身體的虛弱,不受控製地倒向一旁。
季知禪伸手墊在她的腦袋與牆壁之間,又順勢將她攬到懷中。
褚爻先是感到粗糙的痂皮抵住額角,隨後又有一股溫熱貼了上來,這股熱意烘得她渾身暖和,說不出來的舒服。
如果忽略這股熱意來源的話。
“放開。”褚爻推了季知禪一把,沒推動。
季知禪鬆開了一點,“不冷嗎?”
褚爻覺得自己又在漏風了,但還是說:“不冷。”
季知禪徹底鬆開褚爻。
少了個熱源,那種切骨之寒又纏上褚爻。
冷……真的好冷。
分不清何處傳來的寒冷,但腹部與後腰處尤甚。
是丹田的位置。
褚爻暗自運氣,身體卻沒有給她任何反饋。
即使是早已預見的結果,此刻真切地感受到空空如也的丹田與支離破碎的經脈,褚爻心頭也止不住地空落。
但為什麼這樣冷?
就是千重山上最冷的一年冬天,也沒有這樣冷過。
褚爻清楚地記得昏迷前是六月,總不能一覺睡了半年,這會已經入了冬吧?
褚爻想問一問季知禪,但想到方才說的“不冷”,又將話吞回肚子裡。
不料季知禪主動提起:“為了清除你體內殘留的真氣,用了很多性寒的藥物,而且大夫說,你在水裡泡得太久,落下寒疾。真的不冷嗎?”
冷,怎麼不冷?
褚爻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她咬牙止住顫抖,正要拒絕,不料季知禪又貼了上來。
褚爻又抖了一下,卻不是冷的。
灼熱的呼吸近在咫尺,褚爻思緒混亂起來,不知是被這熱浪熏的,還是病體發暈,昏昏沉沉。
指尖陷入掌心,強行讓自己清醒些後,褚爻忍著疼說:“下去。”
季知禪發現了她的不對勁,掰開她的手指,將自己的大拇指覆在傷口上。
“不是覺得蓋兩床被子很重麼?我哪裡不好?”
哪裡好了?也就當個暖爐……當個暖爐。
要不就把他當個暖爐呢?
褚爻又覺得不行。
季知禪見她這次清醒了這麼久還有精神,應是真的醒了,於是問道:“餓嗎?”
不待褚爻回答,他起身下床,“我去弄些吃食。”
褚爻將自己縮進被窩裡,覺得自己迫切地需要一個暖爐,但萬一這個暖爐炸了呢?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褚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人從床上裹著衾被撈了起來,抱坐在懷裡。
“季知禪!”
名字的主人應道:“怎麼了,還冷?”
圈在腰間的手臂又緊了些。
褚爻覺得呼吸不暢,掙紮著要將手拿出來。
季知禪按住她的手,塞回被子裡,“不冷麼?”
褚爻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氣,季知禪趁機舀起一勺清粥送至她嘴邊,但被褚爻躲開。
“不燙。”
這是燙不燙的問題嗎?
褚爻想奪過勺子,結果發現自己根本沒這個力氣,於是在季知禪第二次喂食時,張口吃了下去。
……好煩。
褚爻無端煩躁,煩得在想,人為什麼要吃飯?
飯後,季知禪要給她擦嘴,被褚爻勾住衣袖。
“你乾什麼?”有預感這人的回答隻會是樸實的“揩嘴”,她及時換了種說法:“我自己來。”
季知禪把錦帕塞到她手裡,又握住她的手替她擦拭起來。
褚爻:“……”
飯吃完了,這人還是沒有要把她放開的意思。
“下次我自己來。”
褚爻沒等到回應,就被季知禪抱著轉了個身,正對著他,還沒坐穩,腰間的手一鬆,整個人向後倒去。
手胡亂抓著想拽住些什麼,卻連個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你根本坐不住。”季知禪在中途把她撈了回來,“而且,不冷麼?”
該死的殷殺……
哦,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腰上的手沒有離開,背心又覆上另一隻手,季知禪掌心的溫度擴散開來,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他在用內力為她取暖。
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嗎?
褚爻這麼想著,也這麼問了出來。
季知禪捧起褚爻的臉,望進這雙沒有任何倒影的眼裡。
“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如節節高升之竹,誓入青雲。”
一節複一節,不休不止,不問世間路幾重。
是他,孜孜以求之物。
褚爻心中鬱氣陡生,往昔之誓,已成她力不能及之事。
“我……見之不忘。”季知禪撫上她下垂的眼角,“你不高興?”
“沒有。”褚爻彆開臉,語氣生硬,“你喜歡我?”
季知禪又湊近了些,“可以嗎?”
褚爻現在相當後悔問出這句話。
不等她出聲,季知禪忽然開始自我介紹:“季知禪,字衍之,宛州臨濟人士……”
“停!”
褚爻見事情的發展越來越不對勁,趕忙止住話頭,沒想到季知禪真的不再說話。
可能是腦子發昏,她不經思考地說了句:“繼續?”
“……玄月初七卯時建生,年方弱冠,家中……”
“夠了。”
褚爻覺得自己真的在犯渾。
“對我不滿意嗎?那你喜歡怎樣的?”
我去殺了他。
褚爻心中被無端的焦慮與難言的煩躁充斥,說話根本沒經過大腦:“我喜歡聽話的狗。”
殺人如麻的伏影首席,眼中浮現出迷茫與無助的神情。
……他沒有殺過狗。
褚爻本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哪想事情的走向愈發奇怪。
“汪。”
哪來的狗吠?
季知禪見褚爻還是不理他,又叫了一聲。
!!!
褚爻現在又恨自己不夠虛弱,不能直接暈過去。
褚爻囁嚅著說不出話,忽然想到他們在端陽節被路人誤以為是兄妹,冷不丁道:“哥哥,我們不……”
“哐當”聲響打斷了褚爻,像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兩人同時側目。
季知禪的語氣不太好:“為什麼不敲門?”
雖然是這對夫妻借住在自己家裡,但宋媼還是被季知禪的冷臉嚇得後退。
等等,他們到底是不是夫妻?
不過她也顧不得關心這個,“我聽見狗叫,擔心村裡那隻黑狗跑進來了,你們看……”
宋媼的目光在褚爻身上停了停,改口道:“小季,你見到它了嗎?”
褚爻聽聲音判斷出她是一位老人,為何對一隻黑狗如此在意?
季知禪麵不改色:“是我在叫。”
“啊……?”
宋媼不解,宋媼震驚,宋媼疑惑地往外走,“抱歉啊,打擾你們了。”
雖然她不太懂,但學狗叫和叫哥哥,或許是小夫妻之間的情趣吧。
宋媼撿起掃帚,貼心地帶上門,臨走之前囑咐道:“小季啊,村民是不養狗的,莫要讓人誤會了。”
褚爻強壓嘴角,還是被季知禪捕捉到一絲笑意。
“笑什麼?”
“我沒笑。”褚爻轉移話題,“什麼黑狗?”
“不知道。”
有的人認為黑狗可鎮宅辟邪,有的人又認為黑狗代表厄運與不祥。
對黑狗諱莫如深也就算了,什麼村子連狗都不養?
褚爻想著想著,忽然被季知禪抱上床。
“你做什麼?”
“睡覺。”季知禪補充道:“現在還不到五更天。”
原來現在才是晚上。
這家主人,聽到狗叫就從熟睡中醒來察看,更奇怪了。
“我是說,”褚爻停下來喘氣,一句話太多字簡直要她的命,“你為什麼要跟上來?”
“你冷。”
“出去。”
褚爻想踹他,卻抬不動腳。
“好。”
開門聲接著關門聲響起,季知禪背靠木門,守在屋外。
褚爻死命裹住自己,一時竟又有些後悔將熱源趕走,意識在寒冷中掙紮,直至消失。
等到平穩的呼吸聲傳來,季知禪重新回到褚爻身邊。
手冷得像塊冰。
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