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淩空,柔和銀光傾瀉而下,與絲竹管弦之聲,一同逸散在長夜之中。
地上的影子隨風搖曳,忽長忽短。
褚爻駐足時,佩蘭仙子也停下腳步。
褚爻從峻宇雕牆中收回視線,緘默不言,佩蘭仙子對她這樣不聞不問的態度很是滿意,投以微笑,繼續前行。
褚爻始終沉默地跟在她身後,走向一條晦暗小路。
曲徑通幽,樂聲到此處便停了。
“叩,叩。”
敲門不應。
須臾,佩蘭仙子再扣兩聲。
仍無人應答。
“阿燕?”
佩蘭仙子用手抵在門框上,輕輕推門,儘量壓下老舊木門的吱呀聲。
褚爻又聽到陣陣絲竹之音,時而嘈嘈,時而切切。
原來是這家宅邸的後門。
庭院中聽起來很是熱鬨,如此小心翼翼的開門,實在沒有必要。
褚爻不明就裡。
“阿燕,你在嗎?”
第二遍的聲音,像是誤食黎檬,發酸發澀,褚爻隻覺她幾乎要哭出來。
佩蘭提著裙擺,踩過橫生荒草,踩過白色麻錢,將這方寸小院踩了個遍。
急急切切,哪裡還有什麼仙子模樣?
靈堂之中不設白綢,不掛喪聯,燭火將牌位的影子拖得纖長,綿延至地麵的棺槨。
跪拜的蒲團上,空無一人。
談笑聲中夾雜著酒盅相撞的清脆聲響,不絕於耳,絲竹之樂伴著歌伎的吟唱穿入梁間,繚繞飄蕩。
光是聽這聲音,就知道是何等觥籌交錯、歌舞升平之景。
聲色犬馬,僅一牆之隔。
“薑爻公子,你可見到阿燕了?”
褚爻根本不知道誰是“阿燕”,隻知道佩蘭已經急得有些口不擇言了。
她扯了一把荒草,不多不少,正好六根,擲在地上,排列出明確的卦象。
……就在屋中?
靈堂很小,幾乎沒有藏身之地。
褚爻越過佩蘭,往房梁上望去,正好見到一截衣袍消失在黑暗中。
褚爻看了一眼身後略顯焦急的人影,將踏進門檻的半隻腳,縮了回來。
“仙子不必擔憂,你的朋友……”
“她還在嗎?”
褚爻從佩蘭眼裡讀到了很複雜的情緒,似痛苦、似難過,似悔恨、似解脫。
褚爻忽然不知道,佩蘭是更希望聽到阿燕暫時離開,還是徹底離開的消息。
於是她隻說:“阿燕無事。”
“好,好……”
佩蘭用力絞著衣袖,淚水不爭氣地流下,又被吞回眼中,如此反反複複。
褚爻著實驚異了一瞬。
阿燕到底是誰,能夠讓她的情緒起伏不定?
褚爻不知該說些什麼,取出一張錦帕遞到佩蘭手邊。
佩蘭下意識地接過,當她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身體輕微顫抖。佩蘭抬袖掩麵,正欲轉身,忽然發現褚爻背對自己,鬆了口氣,搦錦拭淚。
褚爻等了半晌,歌伎的曲子來回變了好幾首,終於聽到身後有了新的動靜。
“多謝。”佩蘭仙子已收拾好情緒,繞行至褚爻身前,曲膝行禮,“今日讓公子徒勞而返,是姎之過。”
褚爻輕輕搖頭,於此間私事,仍無窺探之意,“無事,我送仙子出去吧。”
侍從候在兩條街外的大道上,褚爻目送佩蘭仙子離開,回看宅邸,府中仍舊燈火不熄,歌舞不落。
——
俞劭搓著手臂,摩擦起絲絲熱度,不料腳下踩到一點柔軟,把他剛升起的熱意嚇退不少。
他跳著腳後退,又被一隻手抵住後背,頓時冷汗淋漓。
“啊……!”
抑製不住的短促尖叫震起群鳥。
俞劭及時捂住自己的嘴,小聲抱怨:“若筠!你什麼時候來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嚇死我了。”
褚爻捏著神樂,忍住想打他的衝動,“剛到,你一驚一乍的乾什麼?”
俞劭小跑至褚爻身後,“我害怕啊若筠,咱們就不能白天來嗎?”
“你難道想被當成偷屍賊?”
明彧的聲音從身後傳出,又嚇了他一跳。
“你彆站我背後說話!”俞劭恨恨瞪他一眼,小聲嘀咕:“晚上來亂葬崗不是更像做賊的嗎?”
江旻踹了俞劭一腳,他一直用袖口捂住嘴鼻,聲音悶悶的,“行了,快找。”
城中每天都有人死去,無人認領的屍體會被扔到亂葬崗,而其中大部分都源自附近的流民,屍身並不完整,想要辨認出被剖腹的屍體,頗為耗費時間。
明彧也被熏得頭昏腦漲,“去看義莊裡的不行嗎?”
顧情扶著他往外走,“殿下,我來。”
明彧觸及褚爻似笑非笑的眼神,捏著鼻子轉身,“不用,一起找能夠快些。”
江旻解答道:“義莊裡的大多都是家屬送去的,城中出了這樣的詭事,先前的那些屍體,早就被領回去了,白跑一趟不說,我們這種外人用什麼理由去翻看人家的屍體?”
顧情皺眉看著自家養尊處優的殿下在墳堆中行走,“三言兩語,就將一個普通的偷屍案與傳國璽聯係起來,有什麼依據?”
俞劭從他跟前走過,故意用衣袖掀起一陣風,臭氣直衝顧情腦門。
“彆問,問就是你腦子不好使。”
鴉青隻舉著火把,手上沒有用來翻找屍體的工具,跟著俞劭走過,“普通嗎?”
江旻笑道:“書上不是總寫,帝王動不動就喜歡誅人九族嗎?唉——他們這樣的天潢貴胄,就是這般草菅人命。”
明彧深吸一口氣,吸到一半被迫停下,雙手都攏著袖子交錯在鼻前,試圖汲取衣裳上殘留的熏香。
“沒有誅九族,沒有草菅人命,這些都已經是屍體了,說什麼草菅人命?而且我隻是個親王!”
跟這群人待在一起,真的是壽命都要少好幾年!
褚爻輕聲道:“不尊重逝者,也是會遭天譴的。”
“此處的不過是些孤魂野鬼,殿下能夠踏足此地,已是……唔唔……”
明彧眼皮一跳,捂嘴阻止顧情口出狂言。
褚爻冷笑一聲,繼續拿著樹枝在堆積成山的屍骸中挑挑揀揀,終於發現些端倪,“鳴謙,來這看看。”
江旻將火把遞給身旁的鴉青,戴上手套,開始翻看屍體,但還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你們能不能退遠點?不要圍成一圈,空氣不流通。”
“彆說你,我都要被這屍臭熏死了,快點看吧江鳴謙!”
江旻抓起地上的碎石朝他扔去,反正隔著手套,不怕臟汙,“你怎麼不來驗屍!”
褚爻扶額,“你們幾歲?這兒哪哪不臭,神醫,快點,這裡沒有人會驗屍,就靠你了。”
江旻嘖了一聲,屏住呼吸,迅速檢查起來。
“有縫針的痕跡,再看看彆的。”
一連翻出好幾具屍體,皆與偷屍案中的描述一致。
江旻發現這些人生前,腹部都有縫針的痕跡,有的時間久遠,線已經長進肉裡,有的死亡時間尚短,還能看見肉裡的桑皮線。
俞劭驚得口鼻都忘了捂:“我靠,變態啊,專捅人傷口?”
鴉青點頭讚同:“變態。偷屍也變態。”
“先離開吧。”
“嘎!”
褚爻猛然轉身,隻見一隻禿鷲眼神犀利地盯著自己,隨後俯衝直下,從頭頂掠過,停在了身後的屍體上。
在亂葬崗遇見禿鷲吃人,似乎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明彧問:“能確定了嗎?”
江旻搖頭,“沒有確切的證據之前,一切皆有變數。”
明彧不滿:“要什麼樣的才算確切的證據,這一晚上難道白忙活了?”
褚爻反問:“你幫上什麼忙了?”
明彧想反駁,但是思來想去,覺得自己確實沒幫上什麼忙,“那你們非得讓我一起?”
褚爻淡淡道:“我見不得有人遊手偷閒。”
明彧指著鴉青,“那她呢?”
“阿青,告訴他你在做什麼。”
“嗯?”鴉青疑惑地偏頭,托了托手中火把,以作回答。
明彧啞口無言,好半晌才說:“還需要什麼才能確定?難道就一直,天天晚上跑來翻屍體?那還不如直接去找玉璽!”
江旻問:“能弄來這個案子的卷宗嗎?”
明彧又沉默了,他不好暴露身份,但沒了景陽王這層身份,拿什麼去找湘源太守要卷宗?
“我試試看吧。”
俞劭撇嘴,“著急的是你,這不行那不行的也是你。”
“不行。”褚爻突然站定,“湘源太守的態度很奇怪,既要徹查此事,為何最後不了了之?不能打草驚蛇,容我再想想。”
彎月隱去身形,圓日從雲層中破出。
第三次雞鳴聲剛過,院中便有人醒來。
隻是——
“啊!!!”
“俞!卿!寧!”江旻打開窗戶,扔出一個枕頭,“你又在鬼叫什麼?”
他昨日接觸屍體太久,回來洗了一個時辰的澡才睡下,現在根本沒睡醒。
褚爻打著哈欠,從屋中走出,身後跟著穿戴整齊的鴉青,“怎麼了?”
俞劭拿著一卷簡牘,不可置信地說:“偷屍案的卷宗!”
“什麼?”
褚爻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她快速瀏覽完案卷,看向剛踏出門檻的明彧,“該不會是你……?”
明彧奪過半邊簡牘,發現上麵官印齊全,竟是真的卷宗,喃喃道:“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