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相見(1 / 1)

“晚輩不曾拜師。”

莫祺訝然:“閣中弟子皆有師承,隻有每一代的少主由全閣長老一起教導,倒也算不得歸入誰的門下……真是,彆人恨不得給自己安上許多厲害的頭銜,你倒好,什麼都不說。”

褚爻但笑不語。

“剛才說到哪了?”莫祺眉眼彎彎,“阿奇,他叫程奇,奇門一派第三十三代弟子,也是吾的愛人。”

褚爻微微睜大眼,“奇門,不是早就……”

莫祺笑著打斷她,眼裡溫柔閃爍,“可莫要讓他聽見了……不然又得生氣,跳著腳說‘我不是人嗎’?”

莫祺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來:“吾初遇他時,他說要尋到全天下最厲害的人來繼承衣缽,後來……卻因吾囿於此地。

“生前的最後幾年,吾一直在想,吾是不是也因貪戀那幾分信仰之力,默許了這場交易,才讓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

莫祺看著空無一物的掌心,滿目悵然,“若是再早幾年,以吾當時的法力,不必以身鎮壓暴走的龍脈,但吾道心動搖,以致於,以致於……

“吾這一生,好像沒能對得起任何人。阿奇……就連吾死後,也守著承諾,等來了你——吾生前扶乩,算到了你,吾囑咐阿奇,若將來有人能說出‘封印龍脈’一詞,便將吾留下的手劄交予此人。

“在談論龍脈之前,吾想問,褚爻,你可願傳承奇門法脈?”

褚爻感到鼻尖酸澀,咽了口氣說:“前輩,星閣這一代的弟子,已經無人能夠修出法力。”

“竟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嗎……”莫祺雙眼放空,囁嚅道:“星閣現在……算了,說龍脈吧。

“龍脈被惡念侵蝕,幾欲暴走,吾從龍口中救下眾人,本想讓靈魂得以安息,生者得以安康,卻不想生者對已逝之人的執念太深,將其魂體吸附到體內。

“生魂久留人世,是會失去理智的。厲鬼、怨鬼、煞鬼……積年累月,它們寄存的軀體將不再由生人之魂主導。

“二十年前,吾以己之軀,滌除龍脈穢氣;不想龍脈複受汙染,激起陰靈的戾氣,讓村民變成了傀。”

褚爻眼神一厲,“前輩可知龍脈為何會被汙染?”

“吾不知。”莫祺搖頭,“但吾懷疑,此乃人為。”

褚爻思緒迅速轉開,在腦子裡列出一係列懷疑的名單。

“晚輩還有一問,那隻黑狗和龍脈有什麼關係?村裡人都很排斥它。”

莫祺神色古怪,“它不是真的犬類,是阿奇為盛放龍脈穢氣做的一個容器……體內住有陰靈的村民自然排斥它,村中晚上總是鬨出哭聲,就是嬰孩見了黑犬去吸食穢氣,被嚇到了。”

褚爻聽懂了,簡單來說,就是程奇前輩因心愛之人亡故,連龍脈一同恨上,將它變作狗的故事。

“前輩,這個村莊,有名字嗎?”

莫祺的聲音從虛空中飄來。

褚爻眼前陡然一暗,又回到現世中。

看在季知禪眼裡,褚爻隻是手捧著書頁,停頓一息,沒有彆的異常。

程奇沒好氣道:“問問問,問什麼問這麼久?”

褚爻合起手劄,交還給程奇,“陣中之事,前輩也能感應到?”

“我的陣法,憑什麼不能?”程奇一把拿過手劄,珍惜地放入袖中,“龍脈與傀之事我會解決,你們走罷。”

“前輩要如何解決?”

程奇的語氣實在算不上好:“乾你何事?”

褚爻見程奇沒將他們轟出去,繼續道:“前輩既有能力解決龍脈沾染的穢氣,卻等到傀受之影響露出真麵目才肯動手,是想做什麼?”

“怎麼,你們星……”

“前輩!”

褚爻立刻打斷他,想著接個什麼樣的話題,才顯得不那麼刻意。

就在此時,黎沛想到某種可能的解決辦法,快步上前,無聲地指著喉嚨,希望程奇能夠解開禁錮。

程奇一揮袖袍,將他打偏到一旁,定住不動了。

褚爻落井下石:“要不把他聽覺也屏蔽了?”

程奇認為可行,又揮出一道法術,打在黎沛身上。

黎沛隻剩下眼珠子能轉,恨恨地瞪著褚爻。

褚爻正想著怎麼不動聲色地將季知禪也隔絕在外,程奇看出她的躊躇,朝季知禪點出一道法術。

季知禪走到程奇麵前,“我什麼也沒做。”

程奇懶懶瞥他一眼,看向褚爻,“要說什麼?”

季知禪讀完程奇的口型,也看向褚爻,“阿爻?”

程奇忽然道:“我倒是忘了,聽不見還會讀唇語。”

季知禪與黎沛的視覺也被屏蔽。

“原來看不見,是這樣的感覺。”

目不能視,如臨深淵。

季知禪摸了摸眼皮,在黑暗中勾住褚爻的手,“看不見了,可以牽著我嗎?”

心臟似被一隻大手攥住,褚爻呼吸一滯,升起難以言說的愧疚,默認了他的請求。

褚爻蜷起手指,季知禪趁機穿過她的指縫,兩隻手看上去如同心結般,牢牢交疊在一起。

程奇重重地“哼”了一聲,“有屁快放!”

“不是前輩沒有說完嗎?”

“不是你打斷我的話?”

褚爻眨巴兩下眼睛,好像在說:“是嗎?”

程奇懶得跟個小輩計較,“我滌除龍脈的穢氣,用的也是同歸於儘的辦法,但我想,這樣實在太虧了,不如將這些化作傀的村民一起帶走。你不會也要和阿祺一樣,勸我放過他們吧?”

褚爻否認:“他們理應為自己的貪婪付出代價,況且,傀本不應存於天地,留在世間,也是禍害。”

“可阿祺與我說,他們隻是選錯了一次,人難道不能有犯錯的機會嗎?”

程奇拂去石桌上的事物,碎裂之音如九天驚雷炸響。

“可誰又給過我們重來的機會!”

程奇顫抖著捂住臉,“可阿祺怪我怎麼辦?”

褚爻回想起莫祺寫下的兩行字。

[吾不敢有悔。]

[吾不悔。]

人何須到死都還要騙自己?

褚爻道:“莫祺前輩可管不了身後事。道家不講輪回,二位泉下再見,不必論前塵。”

程奇平靜下來,“很好,你這樣很好,星閣有你這樣的弟子,定能百年無憂……”

他頓住,打量起褚爻來。

百年麼?

褚爻對程奇說,同時也是對自己說:“我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星閣。”

程奇突然睨了一眼褚爻身旁安安靜靜的季知禪,沒有說話。

手中忽地多出兩個新月狀的冰涼物體,褚爻一個激靈,將它們扔了出去,等她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已經來不及了。

程奇看清滾落在地的兩個筊杯,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一陰一陽,聖卦。

“既然祖師爺已經同意,我便傳你奇門法脈,縱你了無法力,亦可使用這些符籙。”

褚爻手裡被塞進一疊紙張,下意識地推還回去,“前輩,這是不是太草率了……”

程奇在她眉心一點,褚爻忽覺靈光一閃,神思通明,體內似乎多了些什麼。

已經不可逆轉了。

褚爻歎息似地想。

“我馬上就要死了,還設什麼法壇,走什麼過教儀式?打個卦,祖師爺同意了就行。”

程奇遞給她一冊書,褚爻摸著,觸感不像是莫祺前輩那本手劄。

程奇一眼看出她在想什麼,“阿祺的遺物,自然是要陪我下黃泉的。這本手冊記錄了我平生所畫之符,你現在看不見,便讓人替你依照此冊,將符籙整理成序,以便取用。”

他又不放心地問:“《奇門秘籙》中的法決,你可都會?”

褚爻給出令人安心的回答:“會。”

程奇把心放回肚子裡,“我沒什麼要交代的了,若有機會,便替我將奇門一派傳承下去吧。”

褚爻低低應道:“好。”

程奇的目光又落到那疊符籙上,從中抽出一張,看了兩眼覺得不對,悄悄往其中注入法力,“咳。記不清是什麼時候畫的符籙了,可能有的隻是一張廢紙,你……”

褚爻瞪眼,“前輩,你可彆坑我啊。”

程奇將符籙拍到她手裡,“這張單獨收好。化身符,關鍵時刻用來保命。”

程奇一揮袖解了季知禪與黎沛身上的法術,“走吧。”

黑暗撤去,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褚爻的側臉,季知禪感到無比安心,隻掃了一眼她手上多出來的東西,便牽著褚爻的手,向外走去。

黎沛猛地放鬆手腳,呼出一口氣,奔向程奇。

程奇在黎沛之前開口道:“你要找的人,已經死了。”

黎沛瞳孔微顫,抖落曙光的外焰,餘下的也在風中飄搖,將熄未熄。

“我不會祝由術,你走罷。”

程奇揮手,將黎沛送出院門,取出莫祺的手劄抱在懷裡,閉上雙眼。

“阿祺。”

程奇沉入幻境。

世間萬物在這一刻禁止。

“我終於。”

樹上的團團綠葉轟然炸響,每每落至地麵,便點亮一簇光。

光影在程奇腳下交錯,時而如白晝般明亮,時而如深淵般幽暗,晦澀符文以他為起點,將陣紋逐一勾連。

巨大的陣法以燎原之勢,鋪滿整個村莊。

陣成的那一刻,天地皆共振。

“可以來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