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把完脈,撫上自己花白的胡子,視線在榻上的兩人間睃巡一番,最終停留在女子無神的雙眼上。
“姑娘能夠醒來,實在是個奇跡……呃!”
接收到季知禪刀子般的眼神,他連忙打了個哈哈,笑著眯起眼,“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這位姑娘既然醒過來了,就沒有性命之憂了!”
這廢話,聽得褚爻都無語了,季知禪從哪抓來的鄉野大夫,到底靠不靠譜?
大夫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按理說這麼重的傷,合該經脈碎裂而……”
季知禪的眼神著實不善,他委婉地轉了個話頭,“我!一定是我之前開的藥起作用了,雖然我沒有續接經脈這樣的本事,但治療一個寒疾,還是綽綽有餘的。”
季知禪覆上褚爻的雙眼,“眼睛呢?”
褚爻眼睫輕顫,掃過季知禪的手心,化作癢意。
大夫一頓,撫摸胡子的速度都快上不少,足以看出他的躊躇,他組織了好幾次語言,每次話剛遞到嘴邊,就又止住了。
最終,他頂著壓力開口:“可以一試。”
又覺得小命要緊:“治不了,在下治……誒!”
季知禪用長槍挑起大夫的衣襟,“說清楚。”
褚爻聽到破空聲,試探著伸手,果真摸到了辟邪。
“周大夫,這裡沒什麼事了,麻煩你去抓藥吧。”
“是,是。”
周大夫如蒙大赦,逃命似地奪門而出。
“為何攔我?”
褚爻揉著眉心歎氣,“你殺了他也解決不了問題。”
“我再去找。”
“算了。”
與其期待找到一個能妙手回春的大夫,還不如祈禱天降奇跡。
“聽你的。”
季知禪有些沮喪地圈住褚爻,將頭埋進她的頸間,像一隻拉耷著耳朵的大狗。
褚爻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起開。”
季知禪聽話地起身,“不喜歡我這樣?”
“不喜歡。”
褚爻說完,隻覺環在腰間的手驀地收緊,還有一道,即使看不見也能清晰感受到的冷冽視線鎖定了她。
又是這種被毒蛇纏上的感覺。
“不是喜歡聽話的狗嗎?”
靠……
褚爻想罵人,但一時竟不知道該罵誰。
他到底為什麼,什麼都當真?
早知道就不亂說話了。
“不說話?又準備編什麼謊話騙我?”
“沒有。”
這次是真的沒有。
“連姓名都是假的。”
“憑什麼說它是假的?”
“女扮男裝,假身份,假名字。”
合理的邏輯,但褚爻不承認,“薑是家母之姓,爻是真名。”
“為何不直接隨母姓?”
“你覺得我隨父姓?”
季知禪相當困惑,“不是嗎?”
褚爻扯了下嘴角,“我父母在爭奪冠姓權這件事上互不相讓,以至於最後一起想了個餿主意,出生當日第一個來看望我的人左腳先進屋就隨母姓,右腳先進屋就隨父姓。”
接下來的內容就有些難以啟齒了:“結果那位長輩是騎著鳥來的。”
其實是仙鶴。
“他跳下鳥背,雙腳同時落地。
“後來不知怎的,我就隨了這位長輩姓,但我爹……也改姓了,改成和這位長輩一樣的姓氏。”
“令堂為何不改?”
正常人誰會就此改姓?
“可能覺得這樣做有病吧。”
褚爻回憶完這段糗事,開始思索到底用什麼名字更好。
“薑爻”已經被人盯上了,不能再用,“褚爻”會因為姓氏使人聯想到星閣嗎?但她又不想胡編亂造一個同自己無甚聯係的名字。
她現在這樣說是星閣少主也沒人信吧?而且世上同名同姓的人那麼多……
雖然褚爻還是沒告訴季知禪真名,但季知禪已經被三言兩語哄好了。
他握住褚爻的手,輕聲喚:“阿爻。”
季知禪又在用內力烘她了。
“阿爻。”
因思索皺起的眉頭被這股溫暖撫平,筋骨舒展著融進暖意,連帶著意識都一同沉湎。
季知禪感受到她的放鬆,“表字是若筠,對嗎?”
無傷大雅的問題。
褚爻低低應道:“嗯。”
季知禪抓起褚爻的手放到自己臉上,輕輕磨蹭。
褚爻忍不住蜷了下手指。
父母為她取字時,也沒說竹子招蛇啊……
自從喝了周大夫新開的藥後,褚爻就變得昏昏沉沉的,想睡睡不著,睜開眼又困,導致她這幾日的睡眠都是斷斷續續的。
季知禪放心不下,幾乎整日地把她錮在懷裡。
褚爻也沒力氣去趕他。
今日周大夫又按時端了藥來,褚爻難受得很,聞到這股熟悉的苦味,遲遲不肯張嘴,季知禪剛勸第二次,她就一把打翻了藥碗。
“這……”
大夫惶恐,他本就是被季知禪拿槍壓著來的,幾次三番來給褚爻看病都提心吊膽,生怕姓季的一個不高興就把他砍了。
褐色的液體浸濕了地麵,還有些飛濺到兩人的衣袍上。
季知禪始終記得褚爻說過的話,沒有為難他。
但褚爻有點後悔。
一個寒疾,怎麼能折騰成這樣?
庸醫,庸醫!
要是讓江旻來治……江旻,江旻到底死哪去了?
他們一直用星閣養的信鴿聯係,褚爻手裡沒有受過訓練的信鴿,隻能等江旻和俞劭單方麵聯係。
鴉青也沒有。
不知道她會隨著江流漂到哪裡。
季知禪先給褚爻換了件乾淨的外衣,才換下自己的臟衣。
“還難受?”見褚爻搖頭,他才繼續道:“我重新煎一碗。”
“不喝。”
季知禪擰眉,“不喝,不會好。”
“喝了也不見得好。”褚爻懨懨的,“不是都聽我的嗎?”
“你喝藥,和我聽話,不衝突。”
褚爻側身,不再理他。
季知禪不明所以,湊到褚爻耳邊,“汪。”
褚爻沒有任何反應。
“阿爻?”
褚爻又往外挪了點,這個反應讓季知禪以為先前是聲音太小,她沒聽見,又提高音量。
“汪。”
正在院中擇菜的宋媼突然抖了一下。
她環顧四周,沒有見到黑狗的身影。
然後,她想起了家裡那對奇怪的夫妻。
“小季,又是你嗎?”
宋媼不等季知禪回應,看著地上還未收拾的狼藉,語重心長地道:“小季啊,不是我說你,小褚整日悶在屋裡,心情哪裡好得起來?你這樣叫兩聲管什麼用?今日天氣不錯,你還不如抱她出來曬曬太陽。”
季知禪覺得宋媼說的有道理。
“阿爻,曬太陽嗎?”
褚爻“看”了一眼宋媼,點頭應允。
宋媼鬆了口氣,拄著拐杖往外走,“年紀大了,經不起嚇啊。”
褚爻趁機問道:“宋婆婆怕狗?”
“村子裡以前出現過惡狗咬人的事件,家家戶戶多少都有些陰影。”
“那村子裡為什麼還有黑狗?”
宋媼擺手,“不是村子裡的人養的!”
季知禪撓了下褚爻的手心,被按住。
又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被躲開。
季知禪見褚爻嘴唇翕張,搶在她前麵開口:“誰養的?在哪?”
空氣突然安靜。
季知禪不像會關心這些的人,褚爻覺得他不安好心。
宋媼直直地盯著季知禪看了片刻,“問這個做什麼?”
“我去殺了它。”
宋媼笑得佝僂,右手不住地拍打放在拐杖上的左手,“小季真是有心了,這黑狗啊,是村西那戶人家養的,隻是大家都不承認他們是村子裡的人,彼此不相往來,那家人古怪得很,你們莫要去招惹他們。”
褚爻嘴角一抽,季知禪他是這個意思嗎?
“一起殺……”
“宋婆婆!”褚爻高聲打斷季知禪,“村裡還有彆的事需要注意的嗎?”
“都是吃五穀雜糧的百姓,哪有這麼多要注意的?”宋媼話鋒一轉,“不過村裡最近來了許多你們這樣的世家子弟。”
他們這樣的?
褚爻不動聲色地問:“還有哪些?”
“我們這兒和界石離得近,許多人就是借宿一晚,第二天便啟程去櫟陽避難了。”宋媼搖頭感慨,“湘源最近不太平啊。”
世家子弟,湘源,避難。
褚爻心中一跳,不會和棠溪有關吧?
她試探地說:“不知道這件事還有多久才能結束。”
“我看短時間內消停不了啊。”
嘖,她怎麼接著不說了,這要怎麼繼續問?
褚爻等了一會,宋媼終於開口。
隻是她根本不提湘源之事,嘮嘮叨叨的,說完就走,“等小褚身體好些了,你們若是想在村子裡轉轉,記得彆往西邊去。還有小季,老婆子經不起嚇,多多少少收斂一點。”
雖然宋媼說的不是褚爻,但褚爻總有種跟著一起丟人的感覺。
失重感襲來,褚爻下意識地攥住季知禪的衣襟,“去哪?”
沒感覺錯的話,他們不是在走,而是在飛。
“村西。”
褚爻眼皮一跳,“去村西乾嘛?”
“殺狗。”
褚爻眼皮狂跳,“為什麼要殺狗?”
“你在意。”
褚爻瞪大雙眼,頃刻理清季知禪的行事邏輯,黑狗做錯了什麼,隻是因為她多問了幾句關於黑狗的事,就要徒增殺業嗎?
“等等!季知禪!回去,我不在意!”
“不信。”
你現在又不信了?!
季知禪問:“我是你喜歡的小狗嗎?”
褚爻感到他們已經開始降落,擔心一到村西就撞上那隻倒黴的狗,狠狠閉眼,咬牙道:“是。”
季知禪覺得不太滿意,又問:“我是你最在意的小狗嗎?”
他是不是有病!!
“是。”
季知禪勾起嘴角,“我是你唯一的小狗嗎?”
“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