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卦(1 / 1)

衡安十九年夏,齊哀帝駕崩,幼子明哲即位,改年號為昌明。

有天師至宮中,見上搖頭,取傳國玉璽離去。

——

綏州,湘源。

“我觀這位老爺氣宇非凡,想必衣食無虞,又有鸞鵠在庭,您來小道攤前,可是因為早年曆經風霜,落下病根,擔心有損壽命?可我看您耳有輪廓,垂肩通口,乃長壽之相。”

老者不置可否,撚胡大笑,揚長而去。

有位年輕的女子走上前來:“道長可能為姎指點迷津?”

“女公子眉間藏慧,眼中含誌,自有一股讀書人的清雅,可是為學宮之事而來?”

“道長神機妙算。”

“我觀你印堂發亮,氣色明潤,乃是吉兆之相,此番應試,必將文曲星高照。”

“多謝。”

她俯身一禮,提裙而去,隻留下侍女放在算命攤前的數錠白銀。

忽有一人衝出人群。

方士扶住他,打量一番,微微挑眉,“咦?你是來算姻緣的?”

“那不是徐公子嗎?”

“聽說他那小青梅要嫁人了,嫁的啊,卻不是他!”

“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此乃福澤深厚之相,且人中寬廣,此乃子嗣興旺之相。”

男子用力握住方士的手臂,目露希冀,“道長的意思是,我能夠……?”

“不錯,你命中注定有一段美好的姻緣。不過,姻緣之事講究緣分,不可強求。耐心等待,自有佳偶天成之時。”

男子聞言色變,深深鞠躬,沉默離去。

俞劭戳了下鴉青,“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啊?”

鴉青:“不知道。”

她轉頭看向褚爻,“公子,他說的是真的嗎?”

“我也不會看麵相啊。”褚爻又看向江旻,“鳴謙怎麼說?”

龜殼、銅錢、羅盤,江旻看著這些用具,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但還是說:“他說的這些都沒錯……”

俞劭打斷他:“我還是頭一次在外麵見到有真材實料的道士誒!”

褚爻無語:“你難道不是頭一次下山,還能在哪裡見過?”

“怎麼沒有?”俞劭揮了一下右拳,“我和鳴謙來找你的路上就碰到個神棍!”

江旻嘲笑他:“人家神棍裝得也比你有料多了。”

俞劭瞪眼,“我這不是沒有天賦嗎,有本事和我比武功啊。”

江旻翻了個白眼,“你怎麼不和我比醫術?武功,武功也沒見你打得過若筠?”

“我哪能跟她比?”

就在幾人玩鬨時,明彧走了過來,“在看什麼?”

褚爻從他清越的聲音中聽出一絲沉鬱,觀其麵色如常,指了指不遠處的算命攤子,“喏。”

明彧的視線落在寫著“神算”二字的招旗上,“神算嗎?我也來試試。”

方士見他走來,不動聲色地打量一番,眼中精光閃過,搶先開口:“貴人留步,小道每日隻算三人,今日名額已滿。”

“道長明日還在此處嗎?”

方士看了眼天色,掐指一算,“明日不來。”

“那道長何時再來?”

“有緣自會相見。”

明彧伸手攔住他,“道長,你我本無緣,相逢即是有緣。”

方士捏著觸感冰涼,頗為壓手的馬蹄金,咳嗽一聲:“我與貴人的確有緣,既然如此,小道便破例一次。”

“貴人出身顯赫,所憂之事恐關乎社稷生民,小道實在不敢瞽言妄舉。”

明彧若有所思。

褚爻扣了扣招旗的旗杆,“哦?你倒是說說他有什麼煩心之事?”

方士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天機不可泄露。”

褚爻繼續攔著他不讓走,“那我呢?”

“今日不能再破例了!還請不要為難在下。”

“那就破個明日的例。”

“你這人怎麼胡攪蠻纏?”

褚爻拿起案上的羅盤,在手中轉了一圈,“你還會看風水?”

方士得意洋洋:“不錯,小道不僅精通相術,也略通風水、占卜。貴人若想問堪輿之事,小道這就有時間。”

“這麼厲害?敢問道長是哪派弟子?”

“小道出身靈泉派。”

褚爻笑了一下,用羅盤換過他手中馬蹄金,低聲道:“靈泉是理氣派,用三元盤的,還真是少見。”

方士指尖一抖,差點將羅盤摔到地上,他看向褚爻的雙眼,隻覺得自己被吸入一個無法逃脫的漩渦。

“是、是少見,小道今日道破太多天機,頗為費力勞神,改日再來!”

俞劭啐了一聲,罵道:“騙子!”

明彧一頭霧水:“怎麼看出來的?他之前不都說對了?”

江旻不知從哪裡搞了把折扇,慢悠悠搖了過來,“我方才問過了,這個神棍每次算命,都能遇到權貴顯要,這些人的事跡,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而對於第一次見的,就是‘天機不可泄露’這等說辭。”

明彧讀懂他的言外之意,“這也隻是你的猜測。”

江旻哼道:“那你說,被若筠拆穿時,他急著跑什麼?”

俞劭問:“怎麼不當眾拆穿他?”

褚爻答:“沒有必要。”

“好吧。”明彧歎了口氣,向褚爻伸手,“多謝了。”

褚爻拋起金元寶,又猛地攥在手中,“我也會算,你怎麼不找我?”

“你?”明彧露出狐疑的神情,“我倒是沒有聽說過,江湖上哪個門派,能夠同時精通武術和術數。”

褚爻聳肩,“那就算了。”

明彧伸手去拽她,被鴉青和江旻同時拍掉。

江旻拿著扇子對他指指點點:“不長記性。”

鴉青跟著點頭:“不長記性。”

明彧不可置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是什麼金枝玉葉嗎,碰都碰不得?”

褚爻見他欲言又止,停下來問:“怎麼?”

“算!”明彧指著馬蹄金:“卦金。”

“這是免你受騙上當的報酬,卦金,那是另外的價錢。”

“你們從我這裡撈到的情報值多少錢了??”

“那是救人的費用。”褚爻挑眉,手指撫上神樂,“怎麼,你還有沒說的?”

明彧深吸一口氣,注意到天色已近黃昏,停止爭吵,“進城這麼大半天,儘看熱鬨去了,去哪找地方住下?”

“有錢你還怕住不到店?”

他們自然還是住棲見樓。

不過當侍從帶著他們穿過花園時,明彧的臉色就變了,“我們住這?”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甚至有些破音:“你有錢住獨院,還要占我這寸絲半粟的便宜?!”

江旻疑惑道:“一萬五銖錢算小便宜嗎?”

褚爻反駁:“彆亂說話,這是報酬。”

俞劭嘲笑他:“虧你還是個王爺呢,心疼這點錢。”

明彧咬牙切齒,景陽在大齊的經濟中心,建州,他又食邑萬戶,自然不缺錢,可這錢就不是自願給出去的,當然心疼!

“那你要收多少卦金?”

褚爻此前從未乾過這一行,也不清楚市場價,試探道:“把我們在棲見樓的房費付了?”

明彧在心中打起算盤。

住一晚一萬錢,四個人就是四萬,住五晚就是二十萬!

再算上他和顧情,三十萬五銖錢,那不就是三十馬蹄金?

“你……你這麼黑?”

褚爻確實對山下的物價沒什麼概念,“黑嗎?”

明彧把心一橫,“那你說,我想算什麼?”

“神金。”褚爻張口就罵:“你江湖騙子見多了吧,真以為看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麼啊,那不叫術士,那是仙人!”

“行,我算……”

“等等,你也可以選擇讓我先卜一卦,算你想問什麼,再求一卦,看事情怎麼解決?”

明彧氣到發抖,伸出兩根手指,“然後你又要收我一份卦金是嗎?二十萬五銖錢,你真的、真的……!”

褚爻麵無慚色,輕點下頜,示意明彧做出選擇。

明彧斟酌字句:“傳國璽……似乎不在宮內……”

“失蹤了?”

“你不要搶話!”明彧一口氣說完:“說是星閣的天師認為新帝不是天命所在,帶著傳國玉璽離宮了!”

褚爻停止把玩五銖錢,收斂神色,她從前生氣,也是如此麵無表情。

“誰說的?”

“不知道是誰,我一進城就聽到有人議論。”

“我怎麼沒聽見?”

“因為你們全都跑去湊熱鬨了!”

褚爻眼中釀起風暴,手指攥得幾乎發白,五銖錢嵌進皮肉裡,留下深深的凹痕。

“你想問,天命之人?”

明彧否認,甚至懷疑它的真實性:“你信?”

褚爻眉頭舒展一瞬,“你不信?”

江旻分析道:“先前的確有星閣尋找天命之人的傳言,宮中發生兵變,大皇子與二皇子先後殞命,三皇子是最大的受益人,否則論嫡論長,他怎麼可能爭得過其餘二位皇子?天師不承認新帝為正統,帶走傳國玉璽也說得通。”

“不可能。”明彧一字一頓道:“我要問玉璽的位置!”

“好。”褚爻把三枚五銖錢推給明彧,“搖六次。”

三枚五銖錢落下,發出“哐當”聲響,震顫須臾後,靜靜地躺在桌麵,又被反複搖落,最後一爻出現之時,褚爻給出了答案:“用神在離,失物在南,且被藏起來了。”

明彧喃喃道:“湘源往南有三郡,吳郡、東萊、櫟陽。”

褚爻時刻注意著明彧神情的變化,收起五銖錢後忽然問:“你很確定玉璽不在皇宮了,為什麼?”

明彧有片刻的僵硬,卻佯為不知:“不是你卜算得出,玉璽在南方?皇宮在北,完全不是一個方向。”

“不,若你當真不知情,你該問‘傳國璽,是否還在宮中?’”

明彧沉下眼眸,“薑爻,刨根問底,並非好事。”

褚爻取出神樂,“景陽王,你到現在都沒能清楚,你的性命,在誰手中嗎?”

“事關正統,爾等身份不明,豈敢吐露真言?死而死矣!”

褚爻驀地笑了:“你這樣算不算為國捐軀,要我去抓個史官來,記錄下你可歌可泣的動人事跡嗎?”

明彧知道褚爻收了殺心,放鬆下來,哪想一口氣還沒徹底呼完,就聽褚爻道:“方寸之物,還沒有一個巴掌大,怎麼就能決定一個國家的正統呢?我倒是有些興趣了。”

明彧乍聽這番離經叛道之言,被這口氣哽在半途,不上不下,“你想要玉璽?”

“不好嗎?”

褚爻仍是笑著,黃昏奪去大片胭脂色,隻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層灰,幽暗不明。

“我得了傳國璽,是不是也能當皇帝?”

明彧望進她眼裡,如落不測之淵。

“好什麼好?你怎能、你怎能!”

“開個玩笑。”褚爻轉了圈神樂,誠懇道:“我對做皇帝不感興趣,但我真的對傳國璽很感興趣,屆時各憑本事,若你搶先拿到傳國璽,它就歸你了;若我得到,你出錢把它買回去,如何?”

明彧兩眼一黑,他在大齊東部幾乎沒有人手,隻憑他和顧情,怎麼搶得過褚爻等人?

“我直接出錢,雇你們替尋回玉璽,行嗎?”

褚爻眸彎似月,言笑晏晏:“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