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變(1 / 1)

數日後。

長清城外十裡處。

俞劭從馬車中搬出兩壇酒,是從扶風棲見樓帶走的季節限定,彆春寒。

每年穀雨後才能喝到。

鴉青牽著馬去河邊飲水,回來時手裡拎上了新鮮的鯽魚。

“公子呢?魚是要烤著吃嗎?”

“嗯,她打獵去了。”

江旻短暫抬頭,又沉浸在醫書之中,眉頭緊鎖。

謝君逸沉著臉坐在一旁,保持不動,“我什麼時候才能動?”

“感覺怎麼樣?”

“還是滯澀,用不出多少內力。”

江旻歎了口氣,起身將謝君逸身上的銀針取下。

謝君逸嗤笑:“庸醫。”

“咻!”

話音落下,一支飛箭擦過耳畔。

謝君逸瞳孔驟縮,看著從林中走出的身影,咬牙切齒:“薑、爻!”

褚爻收弓入囊,將裝有獵物的牛皮袋交給鴉青,“屍體怎麼在說話?”

謝君逸臉色更加陰沉。

如果江旻真是庸醫,那他現在的確是一具屍體了。

江旻倒沒有生氣,隻說:“再試兩味藥。”

褚爻冷笑一聲,拿過砍刀,盯著謝君逸,重重砍在野兔上。

骨頭應聲而碎。

謝君逸衝她齜牙。

中途鴉青來喊過一次江旻,江旻應了,繼續記錄手稿。

謝君逸罵罵咧咧地站起來,“神醫,先吃飯行不?餓死老子了!”

褚爻見鴉青一人折返,喊道:“江鳴謙!過來吃飯!”

江旻這才挪動步子,呆呆地拿起一根烤串,神思遊離在外。

俞劭等他把手上的東西吃完,將自己手中還未斷生的烤串儘數塞給江旻,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累死了!”

江旻下意識地塞了一串到嘴裡。

“呸!俞卿寧,這還是生的!”

俞劭叼著串雞肉,聞言瞪大雙眼,發出“嗚嗚”的聲音。

褚爻替他說了:“讓你接著烤,沒讓你吃。”

江旻手中翻著烤串,口中喃喃:“……靈淵草是對的,但藥性沒能發揮……炎陽草不行……”

謝君逸見他行思坐想,不由出聲:“我說江神醫,眼看著就要解決一個疑難雜症,名垂青史了,不如帶我進城,繼續治?”

褚爻冷冷吐出兩個字:“做夢。”

江旻也搖頭,“我救你一命,你也為我試藥多日,如今互不相欠,便分道揚鑣吧。”

謝君逸臉上烏雲翻滾。

試藥非他所願,但跟著江旻,不僅能撿回一條命,還能恢複武功,吃點苦頭算什麼?

奈何這群人不肯。

“我會去臨濟。”

褚爻接過鴉青遞來的烤串,喝了口酒,才道:“不用告訴我。”

謝君逸一言不發,沒有告彆,獨自向西而行,日光落在他身上,隻留下一個空蕩的影子。

鴉青接到褚爻遞來的眼神,跟了上去。

江旻將烤熟的肉串放到石桌上的餐盤中,挨著俞劭坐下,“怎麼還是告訴他了?”

褚爻語焉不詳:“有的人就是這樣,執念難消。”

風的步調迅速掠過,熄滅薪火。

鴉青回來了。

“公子,已經確認謝君逸離開了。”

江旻笑道:“現在你可以放心了。”

褚爻輕輕搖頭,說起接下來的安排:“一會分開進城。”

俞劭“啊”了一聲,麵露惑色。

江旻倒是猜出些褚爻的打算:“你打算換回女裝?”

褚爻應道:“嗯,我先用星閣的身份單獨進宮。”

“你一個人進宮?”俞劭驟然站起,“不行!現在的局勢不明,萬一有人對你出手怎麼辦?”

“星閣名聲在外,不會有人蠢到直接動手的。”褚爻安撫道:“阿青,來為我梳妝。”

鴉青點頭跟上:“好。”

——

青石板地上突生竹影搖曳,青色衣裙徐徐拂過,停留在朱雀門前。

“星閣來人,求見天子。”

宮衛接過信物,俯身抱拳,語氣恭敬地說道:“請天師稍候片刻。”

褚爻淡淡點頭,“多謝。”

褚爻立於宮門之外,靜靜地打量兩側的角樓,消磨時間。

腳步聲傳來,褚爻收回視線,往宮門內看去,見一個穿著文士服的清雋身影款款走來。

他停在褚爻身前,行作揖禮,“在下黃門侍郎,宗瑾,見過天師。”

褚爻回禮,“見過侍郎。”

“天師來訪,宮中本該設宴,為閣下接風洗塵,又恐過於倉促,怠慢了閣下,明日適逢端陽,再請閣下入宮。”

睿武帝今日不見她?

褚爻盯著宗瑾淺灰色的眼睛,不置可否。

“不知閣下可有落腳處?”

“不必了。”褚爻回絕謁舍的安排,“我明日再來。”

衣袂翻飛,如流螢遠去。

宗瑾等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往宮外走去,“備車,去謁舍。”

一出皇宮,暗處的魑魅魍魎皆浮上水麵。

褚爻驟然停下腳步。

眼線見她突兀調頭,心跳如擂鼓,硬著頭皮繼續隨人流往前走。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回頭間不期然地對上彆家同行的視線。

所有暗處的尾巴都因此停頓了一瞬。

褚爻快步走進岔路,在拐角處掀起一陣風。

季知禪聞到一股清香。

斑駁竹影匆匆掠過,青色倩影遙遙遠去。

隻留下一陣竹林清風,沁人心脾。

……是她。

尾隨而來的眼線失去褚爻的蹤跡,慌了神。

季知禪注意到這些人,與暗中更多的窺視,深吸一口氣,向著同褚爻相反的方向而行。

街上攘往熙來,少了一個人的呼吸這件事,很難被注意到。

但緊接著,次第倒下的身影,驚散了人群。

“啊!死人了!!!”

褚爻聽到尖叫,沒有回頭,在混亂中進了一家成衣店,再出現時又是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

褚爻抵達棲見樓時,隻有江旻一個人在。

“怎麼不到一個時辰就回來了?”

褚爻搖頭輕歎:“根本沒見到天子,明日才能入宮。”

“既然今日無事,便好好休息吧。”

褚爻再次搖頭,“明日入宮赴宴,我……”

江旻打斷她:“明日百官齊聚,宮中魚龍混雜,你不可再單獨行動。”

褚爻閉了閉眼,沉默良久,再次啟唇時,聲音顫抖:“鳴謙,今日宮中的人都喚我‘天師’……”

竹簾垂落的陰影與天穹傾瀉的日光交錯在皎潔玉顏上,忽明忽暗,一如她口中傳來的幾不可聞的嗚咽那般,渺若煙雲。

江旻無聲歎息,“世事終有逃不開的因果輪回,若筠,有些事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

山河大地已屬微塵,而況塵中之塵。

這世間終將再無一位天師。

“咕嘰。”

細小鳴叫打破室內的低沉。

江旻偏頭,瞧見一隻信鴿。

“景陽王正在召集儀仗隊,準備入宮。”

褚爻迅速回神,“哪來的消息?”

江旻答道:“俞劭傳來的,鴉青也同他一路。

“景陽王入京三日,除了抵達當日入宮麵聖,之後一直待在謁舍,明日便是端午宮宴,此時入宮,實在可疑。”

褚爻同意江旻的看法,火速趕往謁舍。

——

日暮時分。

睿武帝早已屏退左右,雲台殿中異常安靜,隻有明彧走動間,帶起冕冠上的青玉珠相擊產生的玎玲聲蔓延在殿內。

“臣弟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睿武帝撐著禦案坐直身體,這個動作卻仿佛耗儘他全身力氣,隻能雙臂撐在案上,微微喘氣。

“陛下……”

睿武帝口中微歎:“硯初,這裡沒有外人,喚我皇兄吧。”

明彧順從地喊道:“皇兄。”

“今日星閣的天師來了皇宮,你可曾聽聞?”

“不敢隨意打探宮中事宜。”

睿武帝擺手,“都說了這裡沒有外人。”

明彧緩緩抬眼,視線落至睿武帝眼下,“皇兄為何不見?您的病對禦醫來說頗為棘手,對天師來說卻未必。”

睿武帝緩緩搖頭,口中溢出幾聲低低的咳嗽,香爐中燃燒的奇楠沉香掩蓋住藥材的草本香氣。

“朕今日必死……”

明彧急急打斷:“皇兄不可如此詛咒自己!”

睿武帝發出一聲譏笑:“詛咒?朕乃天子!天命加身,什麼詛咒敢來害朕?”

“皇兄有天命庇佑,自然沒有。”

“噗!”

鮮血灑落,殿內見血,大不吉利。

“皇兄!還是請星閣的天師來看一看罷!”

睿武帝擦乾血跡,抬手止住明彧上前的腳步,“沒用的……救我一人是沒用的。”

“您的身體關乎江山社稷,怎會無用?”

“無用。”睿武帝斬釘截鐵,再次重複一遍駭人話語:“朕今日必死,景陽王,我要你秘不發喪,明日宮宴,照常舉行。”

明彧大驚:“皇兄……”

“你記住。”睿武帝沉聲喝道,此刻的聲音中儼然透露出一個帝王該有的威嚴:“朕今日,是為明氏江山赴死!”

雲台殿外,如水的月光,靜靜灑在黃琉璃瓦上,成了無數人,最後的一絲寧靜。

……

夜幕吞掉落日留下的最後一點胭脂色,悠長的鐘聲從皇宮遠揚至整個長清,宮門、城門相繼落鎖。

街道上忽的出現零星亮色,是執金吾手下的士兵們,打燈騎馬,徼循京師。

“咚——咚!”

“咚——咚!”

“咚——咚!”

宮內傳出一快一慢、連續三次的擊柝聲,戌時已至。

褚爻立在隊伍末尾,於台階下遙望燈火通明的金殿,鍍金匾額上,“雲台殿”三字在夜色中仍明光爍亮。

景陽王酉時進殿,宵禁時分未曾出現,什麼事,能談這麼久?

還有白日也讓她好等!

褚爻低頭咒罵,忽然被旁邊的人輕輕推了一下。

鴉青無聲道:“出來了。”

明彧款步走下台階,又回身望著大門緊閉的雲台殿許久,出聲吩咐:“回謁舍。”

這麼晚了還回謁舍?

儀仗隊很快動了起來,褚爻按捺住心中疑惑,規規矩矩地扮演著隨行人員,離開禁中前,餘光似乎瞥見,內侍抬著天子的鑾駕往玉堂殿而去。

褚爻看著前方的隊伍拐了個彎,登上複道。

居高臨下,即使在夜色中,褚爻也能夠輕易看到,右側的宮廷院落中,有人影出沒。

雲台殿地處東宮,右側為西宮,也稱長樂宮。

原是當朝太後的住所,思賢太後去世後,長樂宮似乎一直處於空置狀態,隻有宮人定時打掃。

宵禁了,不該有人出現在此。

褚爻眼看著大頭的人就要通過複道進入台閣區,正思索著暴露身份的風險,不料前方突然有人暴起,斬殺宮衛。

屍體從高空墜落,如同下餃子般掉入長樂宮。

明彧很快被後麵的動靜驚動,出聲嗬斥。

“什麼人!”

褚爻本欲隨著侍衛一同操戈,哪想一連串的刺客竟全是出自隊伍末尾。

天殺的,混進賊窩了!

“跳!”

另外三人哪敢猶豫,天空中又下了一波餃子。

“殺!”

刺客似乎不知道藏匿在西宮中的人在何處,四散開來。

俞劭小聲問道:“靠……若筠,我們也要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