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把她從雨夜接回了家。
——《貪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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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獎勵給你,想不想要?”
家裡的燈也暗著,席靈意靠在他的耳側問他。
她不想等了。
她的允許讓吻再次落在她嘴唇上,就像是夏日裡醞釀了半日的潮雨驟然落下,將路邊、花壇裡、花盆裡的每一棵植株都打彎了腰。
隻是席靈意真的不會換呼吸,所以不得不把寧褚推開。
寧褚的呼吸很重,但他的呼吸已經給了她答案。
——寧褚好像也是剛學會的換氣。
被打橫抱起時,席靈意抓住寧褚胸口的衣服:“寧褚,這次我們不要開燈好不好,我更喜歡黑著燈。”
她感覺寧褚手上僵了僵,良久的沉默後,寧褚妥協了:“好,不開燈。”
席靈意其實不明白為什麼上次寧褚非得要開燈,隻是她害怕開燈。
燈像是夜裡的太陽,會將人想要隱匿的陰暗心思曝曬,她的勇敢憑借的是見不得光的動機、是她不得言說的齷齪心思,所以她會畏懼光明。
所以他們就一直沒有開燈,像是在黑夜裡做賊一樣,在客廳裡走動,接吻,撞到椅子,擁抱著不知道在笑什麼,然後去洗澡。
她仍舊用的她來這裡第一天拆的那瓶沐浴液,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敏感了,她覺得這沐浴液的味道說不出的旖旎好聞。
用熱水將身體衝乾淨,手腳都暖融融的,她連頭發都沒有吹乾,就戴著乾發帽出了浴室,讓寧褚進去洗。
“把襪子穿上。”擦身而過時,寧褚提醒她。
“還不冷呢。”席靈意撒嬌。
“等冷了就來不及了。”寧褚囉嗦得仿佛是她的媽媽,但是這種事她媽媽才不會關心她。
她浴室旁邊的小櫃子裡抽了一雙自己的襪子,趿拉著拖鞋到沙發上坐下,沒有擦腳布就抽了兩張紙巾把腳擦乾。紙巾的質量不錯,居然沒有掉渣。
她翹起腳晾了一會兒,在腳涼透之前套上了襪子。
襪子隻是一件小小的衣服,但是套上就不冷了。
把紙巾扔掉,她換上棉拖鞋去廚房洗手。
廚房的水流聲跟浴室裡重疊,她打了肥皂在手上,因為一會兒手要碰寧褚。
她把手擦乾,放到鼻尖下聞了聞,是香的,張開嘴哈了口氣,也是香的。
在隱秘的黑暗裡,她那見不得光的心思裡,又生出一點微微的歡喜,開始期待起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她坐回沙發上,擦頭發,擦著擦著,就騰出一隻手的指尖觸碰自己的嘴唇。
跟寧褚不一樣,寧褚的嘴唇要再柔軟一點,但又是溫柔有力的。
寧褚到底是另一個人,自己肢體的可以掌控,和彆人帶來的刺激感是很不一樣的。
浴室的門打開了,潮熱和溫度一起撲麵而來。
席靈意跪在沙發上起身,一等寧褚過來就展臂抱住了他。
她抬頭索吻,而寧褚也低頭。
她不知道自己在雀躍些什麼,隻是很開心。
窗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雨,今天明明一整天都是大晴天,偏偏到了這個傍晚的時候開始淅淅瀝瀝下雨。
席靈意以前不喜歡下雨,但是現在她卻覺得愜意。
好像她的喜好也因為寧褚而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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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綿長的吻裡,他們慢慢地學會了用鼻子呼吸,新奇感就好像是嬰兒第一次學會呼吸。
所以他們在沙發上坐下,像是聊天一樣愜意而鬆弛地親吻了很久。
出乎意料地,他們都沒有進行下一步。
或許是因為洗澡後頭發都是濕的,所以他們沒有那麼著急。
“老實招來,你以前親過多少女孩子。”席靈意用鼻尖蹭他。
寧褚的手環在她肩頭,用毛巾擦著她潮濕的發尾。
他的聲音不大,被裹在雨聲裡,共享了或許有人明明知道卻又在假裝不知道的秘密:“你是第一個。”
他的頭發也還在往下滴水。
頭發上的雨水,就像是室外的雨落到了室內。
“那上一次,你豈不是初吻。”席靈意笑他。
寧褚倒是承認得坦然:“是啊。”
他好像從來在她麵前就很坦誠,坦誠他的笨拙和無助,將他的脆弱和把柄遞到她的手上。
彆人家的燈火穿穿過雨幕,讓黑暗中的兩個生物能互相看到對方,卻又不會像被陽光曝曬一樣無處遁形。
他的坦誠也感染了席靈意,所以她決定勇敢一次。
“其實上一次,我也是初吻。”席靈意說道。
承認這一點,她其實相比於害羞,更多的是害怕。
她的謊言是她的保護殼,而她現在願意把殼打開了一點點。
坦誠內心,對她來說,是比坦膚露體更私密的事。
席靈意不斷地想起上一次,上一次其實席靈意還是挺喜歡的,那天寧褚因為生氣,所以很強勢,她沒有辦法拒絕。
因為強勢,所以她不用做選擇,就算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後她也可以完全心安理得地把責任推給寧褚。
那種強迫,可以讓他們之間發生很多回,但是她不會打開自己的內心一點點。
可寧褚,偏偏總是要她主動。
偏偏要她承認,他們之間發生的任何事,都是她允許的,都是她一點點淪陷的證據。
——寧褚想要的不隻是她的身體,更是,她的心。
她的告解寧褚像是沒有聽清楚,遲疑了片刻後才說道:“你不是,有六年的……”
這樣的疑問讓席靈意應激,她反應迅速,立刻阻止他繼續深挖她的謊言。
“對啊,他不喜歡親,所以跟前任做的時候,他從來沒有親過我。”
她的謊言之下,是她一事無成庸庸碌碌的六年,她現在還沒有準備好告訴寧褚一切。
甚至為了進一步給寧褚施壓,席靈意又補充了一句:“怎麼,你想知道我跟我前男友之間的細節?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說給你聽啊,沒有問題。”
話說出口,席靈意發現自己好像話說重了。
她不知道,她好像總是很難信任彆人。
當彆人想要更了解她,她也向彆人暴露自己更多時,她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攻擊性,去攻擊那個明明在努力靠近她的那個人。
所以她傷害的,好像總是那些明明想要親近她的人。
她祈禱著寧褚不要繼續問,她甚至想,寧褚這次為什麼不強勢一點,可能這個謊言就直接被繞過去了。
但是她不知道寧褚將來明白過來她努力維持的謊言後會不會笑話她。
她不知道寧褚會不會跟媽媽說的那樣,男人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就不會再珍惜了。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跟有些片子裡演的那樣,醜態百出,被人擺布,從此就再也不是自己了。
而且她,其實不喜歡被強迫。
她以為她迫不及待,但其實再一次箭在弦上,她還是會害怕,會退縮,會把人推開。
她不太抓得住那種害怕究竟從哪裡來,她好像有什麼病,像是有某種不可告人的心理障礙。
她心亂如麻。
幸好,目前寧褚姑且如她所願,沒有繼續追問,也沒有任何強迫,隻是找了個插座,把吹風機插上了。
席靈意捂著自己的頭發:“我不要吹頭發,吹頭發要好久。”
“不吹頭發會感冒的,會不舒服。”寧褚哄她。
“我不要。”席靈意躲。
但她還是沒有躲過,寧褚將她圈到了懷裡,打開了吹風機。
席靈意也不是真的想躲,她其實喜歡彆人給她吹頭發,吹風機的風很暖和,她小時候洗了頭發,媽媽都會給她在陽光下吹乾。
她不喜歡被寧褚按在懷裡。
這種感覺就好像,隻要他願意,他也可以把她按在沙發上,按在床上。
她掙紮著,抓住了寧褚握吹風機的手,把吹風機關了。
“你現在又在氣什麼?”席靈意怒火中燒,“你上次就非要開燈,這次又非要給我吹頭發,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我在沒有生氣,上次也不是生氣。”寧褚有點無措。
“那你現在是乾什麼?”席靈意用力拍桌子,歇斯底裡得好像她的手感受不到疼,越是理虧就越是虛張聲勢,“我都說了我不要吹頭發。”
“我隻是有點心疼,我心疼你心疼到不知道該怎麼辦。”寧褚說著,聲音卻越來越小,“所以想著你頭發還濕著,我想先把你的頭發吹乾,這樣你就可以去睡覺了,睡一覺起來你可能就……”
“我輪得到你來心疼嗎?”席靈意冷笑,“你說說看,你心疼我什麼?”
像是害怕得到答案一樣,她沒有給寧褚說話的機會。
她口才很好,語速很快。
她小的時候,媽媽獨自帶著她,母女倆活得最苦的那段日子,陳茵女士每天回家來都會罵她。
但是她現在就好像她媽媽。
席靈意覺得有點絕望,她好像,慢慢也長大成了自己討厭的人。
寧褚站在她對麵,就好像她小時候,麵對著對方突然爆發的怒火,隻能一動不動地站著。
他手裡還拿著那個蠢得要命的吹風機。
席靈意突然有點想媽媽。
她不會反駁陳茵女士,是因為她愛媽媽。
媽媽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庭裡,一直堅定地選擇她。
媽媽拯救了她的童年,即使媽媽經常傷害她,但是就算是家裡條件最困難的時候,媽媽也還是會下廚給她做她愛吃的飯菜,給她買彆的小朋友不肯分給她吃的糖葫蘆。
所以,她從來都不會恨媽媽,即使恨也同時愛著——但是寧褚呢?寧褚與她之間,並不存在血緣那樣不會斷開的、無法改變、永遠捆綁的關係,寧褚沒有義務。
這一刻席靈意仿佛回到了幼時,她是媽媽,同時也是女兒。
在一盞白熾燈下,媽媽像數落爸爸一樣數落女兒,她們都越是傷人,就越是害怕,越是無法停止。
她們母女兩個,一脈相承的好口才,一脈相承的壞脾氣,一脈相承地擅長把關係搞砸。
她停了下來,有點迷茫,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之前,很委屈吧。”寧褚說道。
“因為很委屈,所以才會那麼沒所謂地開玩笑一樣講出來。”
“我聽到的時候,會很心疼。”
席靈意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哭了,大顆大顆地就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
寧褚去抽了張紙巾,席靈意不接,他就給她擦。
“以後不開心的事,你可以不用笑著講出來的。”
“覺得委屈的事也可以都跟我說,不用藏在心裡。”
其實寧褚的聲音裡也帶著鼻音,他可能也沒有見過這麼喜怒無常的女人。
席靈意看著他,她以前好像也沒有這麼無理取鬨,現在是因為寧褚跟她走到了足夠近的距離,她才會這麼變本加厲。
但是她好害怕,她害怕寧褚會就此離開。
好在,寧褚沒有離開,也沒有退縮。
他一句句地回應她剛才的口不擇言:“我不會覺得是負擔,也不會覺得是訴苦,也不會覺得醜陋,也不會嘲笑你,更不會在心裡偷偷嘲笑;我之前沒有生氣,剛才也沒有生氣,也更不會因為你說的某些話就生氣,以後也不會翻舊賬然後生氣;有些事你暫時不想說的可以不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都理解的,而且不會覺得奇怪,不會覺得你是怪物。”
“畢竟,你也……從來不會覺得我是怪物,不是嗎?”
小腹突然有點疼。
席靈意推開寧褚去了衛生間。
這幾天身心都不太舒服,她果然是生理期了。
席靈意一開始不理解寧褚說的委屈的意思,但是現在,她突然理解了他為什麼會覺得心疼。
她撒了一個好殘忍荒謬的謊,她說,她談了六年,卻從不被愛。
這件事她騙了寧褚,但是嚴格來說,這一次她不算騙。
因為她一直在做類似的事:
給彆人幫忙明明忙了很久,等到最後卻隻說了一句不礙事;
感冒發燒受傷明明需要更長的時間康複,卻不敢請更久的假,彆人問起來都是微笑回答說沒事;
很多事情明明不願意,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或許是無力反抗,或許是反抗了也沒用,也就得過且過了。
她總是把很慘的事當笑話講出來,做很殘忍的試探,好像總是分不清楚可笑和可悲。
張幸說過她創傷傾倒。
他是懂很多,但他隻把這件事怪到她的頭上,要求她再也不要這麼做,卻沒有想過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其實他不懂,她不是非要那麼做,她隻是感受不到。
那樣艱難地長大,家庭沒法教導她的事,她總是要花千百倍的努力自己去經曆去犯錯去摸索。
為了生存,她好像總是習慣性地漠視自己的情緒,日複一日把那些壞的、會拖後腿的、會讓人不悅的東西先藏起來再說,以至於有一天那些毒素潰爛發炎傷及神經,她就再也感受不到了。
這麼多年,她好像第一次能將自己的情緒放到正確的位置。
不是壓抑,不是倒錯,隻是簡簡單單的該是什麼,就是什麼,好的壞的,或喜或悲,都可以。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鏡子裡的自己在安靜地流淚。
現在,她好像真正可以看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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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席靈意打開門,寧褚還是等在門口。
門口有小板凳,他不坐,他非要站著等。
所以席靈意伸手環住他的腰,靠在了他的胸口。
“對不起,我好糟糕。”席靈意說道。
“不用道歉,你很好,會更好的。”寧褚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
總之,那個晚上他們沒有繼續,席靈意決定擇日再弄走寧褚彆的初次體驗。
夜裡睡覺時,席靈意想到了很多以前自己想乾卻沒有去乾的事。
她想等以後結婚了,他們可以一件件地去嘗試。
父母離婚的小孩要麼不再相信婚姻,要麼早早踏入婚姻。
席靈意屬於後者,她一直有一個關於婚姻的夢想,可惜一直沒有實現。驀然回首,原來那人早就等在了燈火闌珊處。
他們都是殘缺的人,但是沒關係,他們是剛好能互相吻合的兩塊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