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話經她的口講出來,都會變得很有意思。
她擁有天生的好口才,而我隻敢把話寫下來。
——《垂青》
-
寧褚給她遞紙巾她也不接,抓她的手她就躲,最後頓了半晌,仿佛頗為無奈:“席靈意。”
印象裡,寧褚從來沒有叫過她大名。
席靈意停住了,帶著滿滿的鼻音,擰著腦袋不給他看:“乾嘛。”
“你先起來,地上涼。”寧褚隔著毛毯扶著她的胳膊。
席靈意拿毛絨絨的毯子裹著自己,還是借著他的力站了起來。
雖是站起來了,但還是不願意看他。
“二位需要一間大床房嗎?”前台小姐問道,“隻要有一張身份證就可以了哦。我們這裡的大床房是兩米乘兩米的,很大很寬哦。”
席靈意連忙劃清界限:“我跟他不是男女朋友關係,我們是以前同一個學校的同學,就是普通同學。”
前台小姐一臉了然:“哦,女士您身份證丟了的話,暫時用您朋友的身份證辦理入住也是可以的。”
“學姐,我幫你開一個單間吧。”寧褚也順著她的話叫回了普通朋友關係的稱呼。
席靈意點著價目表上的那個單人商務標間,吸了吸鼻子:“那用你的身份證吧,我自己付錢。”
前台操作很快,隻等她付完錢就可以把房卡給她。
可是她卡在了付錢上。
哪裡都沒有錢,微信上沒有,支付寶上沒有,卡上也沒有。
她支付寶和微信上,是本來就沒幾個錢,而卡上的錢,可能已經被小偷把錢轉走了。
寧褚沒有當麵拆穿她,隻是打開付款碼,跟前台說道:“我來付吧。”
席靈意按住了他的手腕:“這錢不少呢,我以後怎麼還你?”
“如果學姐以後不想再見到我的話,”寧褚垂著眼簾,“不用還也沒有關係。”
“那怎麼行,借錢都是要還……”席靈意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寧褚這麼說,可能是因為她在小區門口為了支開他時說的不想再見到他的話。
這麼多年沒有聯係了,他好心冒著雨來接,她卻說不想再看見他,放誰身上都會不好受吧。
可她偏偏,惡語傷人。
遇見故人,她總是不由自主想起大學時候的他,好膽小好膽怯的,但是一等一的聽話脾氣好。
什麼事都不爭不搶,卻總是讓她不由自主地就多偏心他一點,再多偏心一點。
“那要麼,我跟你回家?”
席靈意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或許是因為偏心,不想讓寧褚誤會自己是真的不想再見他而難過,或許是單純不想讓寧褚花冤枉錢。
寧褚好像很意外,視線對上時像被燙到一樣錯開了。席靈意看到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耳朵通紅,那顏色一直延伸到了後頸。
然後他點了點頭。
席靈意花了很長時間來改正自己嘴比腦子快的毛病,但是麵對故人時卻放鬆了警惕。
直到看到寧褚麵紅耳赤,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成年男女之間,天都黑了,“我跟你回家”這種話,是那種意思吧?
話說出口無法挽回,席靈意在心裡暗暗罵自己闖禍精,果然她總是說多錯多,現在好了,好像又做錯事了。
說出的話能不能挽回她不知道,但是她現在主要是沒有錢出爾反爾。
更何況,寧褚隻是紅了耳朵,也沒有特意提出,沒準人家是在酒店大廳吹空調太熱了呢。
說好了的事再反悔,倒是要顯得她多事了。
在她靈魂出竅的這段時間裡,寧褚問前台借了衛生間,讓她簡單衝衝腳,又把臉洗了,還要來了一雙一次性的拖鞋,給她換上,把她換下的鞋子裝好。
前台估計是大雨天值班無聊,跑前跑後積極得不得了,又是送水,又是送袋子,還給拿毛巾毛毯,完全不像原先那副機器人樣子。
席靈意裹著毯子踩著一次性拖鞋在酒店大廳的沙發裡等了一會兒,寧褚的車就開過來了。
車裡的溫度已經打到二十二度了,很舒適,而且她還裹著毛毯抱著暖手寶。車裡的氣味也很好聞,沒有煙味,皮革的味道很淡,有股淡淡的木質香味道,安撫人焦慮的神經。
外麵的雨仿佛不會停歇了,一直在淅淅瀝瀝地落著,就像她的心忐忑不安。
一部分的她告訴自己,今晚什麼都不會發生的。
但是去一個陌生男人家裡,他真要跟她發生點什麼,她恐怕是逃不掉的。
-
“男人願意幫女人,不都是為了那檔子事嗎?”這句話,還是張幸跟她說的。
那時候她才剛工作沒多久,公司歡迎新員工的聚餐,張幸送她回家。車開到她租的第一個房子樓下,下車前張幸把門反鎖了,在一片黑暗裡就湊過來要親她。
她給躲開了,被嚇到的條件反射還給張幸打了一耳光。那不過腦子的一耳光打出去的時候,其實席靈意自己都是懵的。
那時候她以為自己闖大禍了,所幸張幸沒有生氣。
大概也是她力氣有限,打得也不疼,但是張幸跟她說的話,她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張幸用手背貼著臉,冷笑了兩聲:“席靈意,彆把自己看得太重,你普通得不得了,知道嗎?”
-
對,沒有錯,她普通得不得了,席靈意垂頭。
張幸講得沒錯,她還是彆把自己看得太特殊了。
她這麼普通,寧褚還是她學弟,還算是舊相識。
寧褚肯好心幫她已經是超出了情分的事了,她還是不要再自作多情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確認了自己的安全以後,席靈意也不知道自己心裡的難過還是開心,但還是強行對著車窗裡的自己笑了笑,彆有人幫自己,還愁眉苦臉的,平白惹人不待見。
兩個人的車裡沒有人講話還是挺尷尬的,席靈意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起什麼話題。
“近日江渝市遭遇特大暴雨,有關部門提醒市民朋友們注意防洪防澇,不要前往山林地區,注意出行安全,”交通廣播裡播報著提醒,或許是因為太嚴肅了,主持人又用開玩笑的語氣這樣說道,“但是各位市民們也請稍安勿躁啊,畢竟相信我們的地形優勢,相信我們還有音定江在……”
主持人說的這個話是很在理的,江渝的地勢很特殊,邊緣高,中間低,中間低的地方又有一條音定江從中間穿過,音定江又是直接入海的,所以就算降雨量再大,一般來講都不會有什麼大的洪澇災害。
另一名主持語氣中也帶著玩笑:“對啊,還有相信我門的龍神,今年可能要多上一些貢品了啊……”
本地的交通廣播一般聊天都會比較隨意,還會夾雜一些方言,本來就是插播的通知,話題又到了怪力亂神上,兩名主也沒有細聊,話題又到吃的上去了。
寧褚幽幽歎了口氣:“還是沒說什麼傳說。”
“你不知道龍神?”席靈意說道。
也確實,寧褚不是本地人。
每到雨季供龍神這件事,席靈意小時候還以為全國各地開年後的雨季都得供,後來去了長柘才知道,那是江渝特色。
“大概一百年前,江渝確實是發過一次洪水的。”
席靈意靠在椅背上,或許是車裡的暖氣吹得太舒服了,回憶了一下小時候媽媽是怎麼誆自己的:
“江渝本就是灘塗上建起來的城市,有一次雨下得連綿不絕,江滿了以後,差點被淹了。那時有一條守護江渝的龍,把自己洞窟裡的所有銀錠都壘在岸邊築成堤壩,才把江渝給保了下來。為了紀念那條龍,這條江也被改名叫作音定江了……”
說著說著,席靈意自己都覺得扯了,都這麼大人了,還在講小孩子才會信的故事,所以聲音越講越小,不想繼續講了。
“那豈不是現在音定江邊還能撿到錢了。”寧褚倒是好像挺感興趣。
“水退了,龍自然是把銀錠又收回自己的洞府去了。”席靈意小聲地把傳說補完,“那可是龍誒,還能把金銀珠寶落在外麵,肯定都藏得好好的。”
“也是。”語氣裡好像還有點可惜。
“不是,你這麼大個人,還真相信這世界上有龍啊?”席靈意逗寧褚。
寧褚挑了挑眉,說道:“對啊,不是你說的,要不是那條龍,江渝就被淹了。如果江渝那時候就被淹了,你又是從哪來的?”
“我是……”席靈意也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所以就把玩笑繼續了,“我是來自陰曹地府的小僵屍,來找你索命啦!”
“我記得你以前上大學的時候用的小僵屍頭像,”寧褚說道,“後來怎麼換掉了,我還以為你現在變小貓了。”
席靈意以前確實是用的一個自己畫的小僵屍的頭像來搭配她的微信名“天靈靈”。
後來被領導說不吉利,就把頭像換成小貓了。
“工作了嘛。”席靈意說了句廢話。
他們的車越過一盞一盞的路燈。
交通廣播裡那麼多遍預警,不管是不是嚴肅,確實早把各種車都催回了家,所以現在他們在空曠的道路上開得很快。
江渝市不小,從一個區到另一個區,就算開得快,也需要三四十來分鐘。
車裡的交通廣播不知道什麼時候關掉了,但是車裡卻一直沒有安靜,席靈意也不知道兩個人在進行什麼沒有營養的對話,怎麼話能一直講下去的。
他們聊了些近況,工作忙不忙啊,一年多少假期啊,最近假期去哪裡玩了之類的。
大學時明明席靈意才是更喜歡去旅行的那個,去旅遊完回來跟寧褚說哪裡好玩,讓他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現在卻是寧褚去過更多的地方了。
大學時寧褚經常跟網絡脫節,現在網上在流行什麼都不太清楚的,卻成了她。
命運好像一直看不見的大手,將他們的處境完全調換了。
“溪林我也很想去的,”席靈意有些可惜,“就是一直沒有機會,那裡真的像宣傳片裡那麼好看嗎?”
“有的,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可以給你當導遊。”寧褚說道。
席靈意眯起眼:“寧褚,還說自己沒有談過戀愛,一個直男怎麼會怎麼體貼?老實招來,沒談過你是怎麼確定自己喜歡女孩子的,你不會其實是姐妹吧?”
寧褚說道:“你為什麼對這個問題這麼執著?”
席靈意沒想到現在的寧褚會反問她。
她為什麼這麼執著地確認,這個問題,她也講不清楚。她的直覺告訴她,如果不把這些問題確認清楚,她會有危險,很緊急的危險。
“我這是關心你。”席靈意義正言辭地強詞奪理。
寧褚:“哦,那謝謝你的關心。”
席靈意:……
時過境遷,以前什麼話都能被自己套出來的小學弟,現在也知道藏話了。
前麵照來明亮的光線,席靈意用手遮了一下,發現他們已經開到了一個小區門口,光線來自小區門口監控探照燈一樣的照明。
門口的監控照到車牌號就升了杆,他們進了小區,寧褚也沒有繼續回答她的問題。
車開到地下車庫門口,卻堵了好幾個沙包,有一張提示牌放在暴雨衝刷的路邊。
“因為暴雨,地下車庫不能用了,得開去二層的車庫了。”寧褚讀了上麵的提示,“本來從這裡上樓很近的。”
寧褚一邊給她解釋著,一邊倒了車。
“嗯。”
從套不出話來以後,席靈意就不講話了,廣播關了那麼久,這會兒顯出來安靜了。
可能是剛才話講多了,那聲嗯帶了點鼻音,席靈意不由自主又吸了吸鼻子。
“感冒了?”寧褚用手摸了摸空調的出風口。
席靈意搖搖頭,鼻子有點癢,可能要感冒,於是用手背蹭了蹭鼻尖。
寧褚又側頭看了看她,說道:“確實沒談過,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而且性向這種事,天生就有感覺吧。”
雖然不是完全正麵回答,但至少還是答了。
剛才還不願意回答呢,現在怎麼說得這麼爽快了。
席靈意伸手去打了寧褚一下:“喂,你是不是以為我哭了,沒有,我是鋼鐵一般的女人,哪那麼容易哭。”
“沒哭就好。”寧褚說道,“哭起來像沒人要的小貓。”
席靈意又擰了一下寧褚:“我那是工作頭像,我不是小貓,今晚就去換成老虎。”
寧褚說道:“我開車呢。”
雖然小區裡麵開車慢,但還是安全駕駛比較好。
跟著指引牌,車開到了小區西北角的另一個車庫。
因為全小區都車都被引導來了這裡,車庫裡滿滿當當的全是車,他們從二層轉到三層,席靈意眼尖,總算找到了一個在角落的停車位。
但是問題是,這個車庫距離寧褚住的那棟單元樓比較遠,而且席靈意還穿著從酒店穿出來的一次性拖鞋。
更不要說三個行李箱外加一個破了的登山包。
地上的車庫地勢高,水都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流,仿佛在兩棟單元樓之間形成了一條小溪流。
席靈意其實已經累得站都快站不穩了,這樣的涉水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挑戰。
兩個人站在車庫門口,誰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寧褚輕聲問她:“學姐,你介意我背你嗎?我先背你回去,再來拿你的行李。”
隻是背一下而已,這有什麼可介意的,席靈意張開了雙手。
車庫燈光不好,席靈意看到寧褚表情沒什麼變化但是眼尾好像彎了一下。
寧褚看她一直盯著自己,就把外衣脫下來披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後背對著她蹲了下來。
外衣的裡襯還帶著他的體溫,那體溫將她抱在了懷裡。
席靈意忽然覺得有點不太對。
她要寧褚背她,首先就要從背後抱住他。
大學時候,她隻當他是自己罩著的小學弟,而現在,關係的天平好像發生了改變。
這種微妙的改變讓席靈意覺得不自在,甚至連肢體接觸都覺得,不太合適。
以前讀書的時候她總跟寧褚勾肩搭背,現在寧褚要背她了,她腦子裡卻忽然冒出了“男女授受不親”幾個字。
席靈意反悔了:“我很重哦。”
其實她沒有重,甚至工作了因為睡得不好,飲食也不規律,還輕了不少。
“沒關係,我背得動。”寧褚駁回了她的反悔。
總不能大半夜的在車庫裡過夜,席靈意定了定心神,猶猶豫豫地趴上了寧褚的背。
席靈意抱過同事家的大型犬,但是大型犬喘氣聲總是呼哧呼哧,而她現在抱住的,是一個會呼吸有體溫的人。
這種對比好像有點奇怪。
但是沒人愛她,席靈意翻遍自己所有關於擁抱的回憶,隻想起了那次在同事家裡抱那隻喜歡搖尾巴總是在笑的大金毛。
再往前,就是爸爸媽媽激烈爭吵時,把她護在懷裡的媽媽。
席靈意突然覺得冷了,想來是外衣的溫度都散得差不多了,所以她從背後抱住了寧褚的肩膀。
暖和了,原來抱著人的感覺,也不差。
她抱穩以後,寧褚的兩隻手用幾根手指隔著大衣托著她的大腿,很紳士手地背著她站了起來。
寧褚甚至還將她掂了掂,調整了一下姿勢,背得更穩一些。
這是席靈意第一次被人背起,起身的時候有點害怕,不由將手臂收緊了些,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緊緊地靠在寧褚頸側。
他的皮膚暖暖的,餘光可以看到他的喉結。
他向她偏了偏頭,喉結滾動:“你哪裡重了,這點重量我都懷疑你每天有沒有好好吃飯。”
她確實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工作的時候是因為忙,失業以後是因為沒有心情,有時候到天黑了,才發現自己一天沒有吃東西,連水都沒有喝一口。
席靈意覺得自己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抓住了,說不出來話。
她穿著寧褚的外衣,趴在寧褚的背上,被他的溫度和氣味環繞,隻覺得心跳得有點快,但是趴在寧褚的背上躲不掉,所以席靈意隻能向後拱著點背,怕自己的異常被對方發現。
幸好寧褚看不到她現在的樣子,外麵的雨下得很大,寧褚把手裡的傘遞給她,她將傘抖開,給兩個人打好。
走入雨中,雨點打在傘麵上,淹沒了心跳聲。
冷風帶雨裹挾而來,微涼的空氣從臉側繞過耳畔穿入發絲,帶走些許炙烤的溫度,席靈意才覺得好受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