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料單薄,抵不住刃尖寒意,順著衣料上的花紋,爬進袖口,灌入心頭。
一隻瘦削的、短小的手,指尖泥濘尚未洗淨,還帶著稚氣,動作卻是嫻熟的、自然的。
她握得穩當,握得自如,隻消再前進一步,如湖冰初裂,玉帛聲斷,寒泉肆意噴薄,濡濕她的衣襟。
男人悠然晃著扇子。
前有虎,側有狼,她若識相,就該從了。
他從不在此事上失手。
但他看清牧歸神色後,有些疑惑。
眼前的少女勾了勾唇,暈染開笑意,似天池上無垢雪蓮,沾染了血色,冷如初秋時的霜露,一碰即碎。
血色隨著少女的動作,在她墨色眸子中翻湧。
“不錯。很不錯。”少女輕啟朱唇。
毫無被背叛的怒意,也無腹背受敵的驚恐。
她的聲音溫婉,聽不出半分異樣,如同往日哄客人般,哄著這個孩子,也哄著他。
“你都知道?”她的反應不在預料之中,男人笑容玩味。
“您想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的。”
“這可不行。”他搖頭,認真地回答。
“不行還問我?您是吃什麼長大的,告訴我一聲,下回在鹵水裡泡了,給您送來。”
牧歸說的鹵水自然不是正常的鹵水,是在溷軒中釀造,經過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的泄憤之作。
耳側風起,牧歸趁小襖失神的一瞬,手極快向後一抓,拇指環住小襖手腕,將她往自己身前一帶,作惡的手反扭在身後。
小襖被點中穴道,手腕酥麻,再抓不住手中之物,小刀失去依靠,落入泥塵中,觸碰到地麵,跳了兩跳,被牧歸踩在腳下。
“這不好吧。我有哪裡做得不好嗎?這人不如我貌美,清醒一點,彆被他迷住。”
小襖方才欲往裡刺,還好她眼疾手快,先她一步。
“明白了,他是狐狸精轉世是不是?”
男人聽了這話,咳嗽一聲道:“姑娘?”
“原來你做如此舉措,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牧歸的雙眼如利刃,比小襖刺向她的更利,射向男人。
“這就是你的手段嗎?真是可愛。”
“...啊?”他茫然地張了張嘴,忘了他該咳嗽。
“放棄吧,男人。我們不合適。夠了,不要逼我,”牧歸邪魅一笑,“趁我還沒有開始在意你,逃吧。否則...嗬。”
男人一怔,咳得更厲害了,邊咳邊扯著扇子上的掛墜,邊扯邊斜眼看她。
牧歸笑眯眯地迎上他的目光,緩緩地,拋了個媚眼。
他頓時氣結,咳嗽聲兀地滅了。
這人如此輕薄,如此放縱,如此...如此...有辱斯文。
他後悔了,這廝就不是正常人。
手下力道控製不當,掛繩崩裂,珠玉墜落,男人慌忙伸手去接,不知怎的沒接著,眼睜睜看著珠子骨嘟嘟碰了一身灰,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
牧歸心頭狂笑不止。
讓你使壞!
如果情緒能化為鞭子,她現在一定在頭頂揮舞,如那套馬的少女,草原的雌鷹。
男人咳嗽幅度太大,他的臉隨著他的動作,暴露在光線下。
細眼長睫,鼻梁挺翹,麵如冠玉,因咳嗽泛起的紅暈,為他添了幾分妖豔。五官大氣疏朗,左眼眼角一顆紅色小痣綻放,眉間朱砂灼灼如焰。
一襲書生打扮如初見,卻更像是富家公子,眼中汪了春水,流轉間盼顧生輝。少女的心被他眼中春意一勾,便忘卻苦難,和他去了。
和元回不同的氣質,一般的動人。
茶樓一會,各存心思。隔人海遠眺,她看不清此人相貌,而今一會,卻給她無儘欣喜。
心頭湧上舒坦之感,牧歸心道果然是狐狸,自己的直覺果然沒錯。
既然是狐狸,她心頭的不快都有了合理解釋。她的情緒起伏得到了解釋,因情緒導向的行為也有了解釋,她的行為是合乎邏輯的,正如中了彩票捏泡沫紙般舒爽,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上司元某也愈發眉清目秀。
元某雖然有時候也不講人話,總歸還是要比真狐狸來得好。
牧歸這時候忽然就想念起他來。她想,若是元某在,自己是不是有機會一次性看兩份樂子,得兩份快樂?
不行,虧了。
牧歸按住小襖的頭,使勁揉了揉:“為什麼?”
小襖抿了抿嘴,男人在咳嗽的空當中抬起頭:“因為咳咳,她很聰明。”
“你的承諾咳,空口無憑。彆看她還是個孩子,也是會斟酌利害的。”
隻有二人知曉的約定,效力全靠雙方道德約束。牧歸出了鎮子不肯認,小襖也拿她毫無辦法。
手中真實獲得的好處才算好處,否則隻是空頭支票,水中之月,領導畫的大餅。比起無休無止的幻想,小襖更願意選擇能帶給她實際好處的一方。
她從頭到尾都不信牧歸。
牧歸亦是如此。
“這場屠殺,你參與了多少,”牧歸緩緩地摸著小襖的頭,“一半?全部?”
“在下沒有參與,姑娘休要胡言,”男子輕輕揭過,“這孩子認不出在下也是正常。那日探訪此處,搜羅罪證。遠遠地看了一眼,正巧看到她躺在那間屋子裡,巧合所至。”
“這孩子很怕在下麼?興許是在下行為突兀,教姑娘生疑了。”
“彆套話,”牧歸摳了摳手指,“為什麼要讓孩子動手?”
牧歸的五感不同往昔,直覺亦有極大提升。
直覺在她耳邊訴說,小襖此次出手並非完全屬她本意。
“姑娘果然聰慧過人,”男子似乎遠遠地看了她一眼,“在下此舉隻是為了打消姑娘疑心。”
“姑娘或許猜到,沒救她出來,是怕打草驚蛇。在下猜到他們或許會轉移,給這孩子遞了個口信,讓她若有機會出鎮,務必要找人求助。”
“姑娘武功過人,這孩子也傷不到姑娘,比起虛言,刀劍更讓人信服,”男子笑道,“讓這孩子出手,您便知真偽,在下的牌也送到姑娘眼前了。”
“所以你早一步來這蹲我,就是為了和我打一架?”提到這茬牧歸就好笑。
“文人以文會友,江湖以武識人。姑娘和在下打過一場,在下能從姑娘武品推您為人,圖個心安,”男子最終還是彎腰,用衣角包了手,撿起地上的珊瑚珠,“這番話可讓姑娘信服?”
牧歸心道她剛來沒多久,真要這麼說她完全信不了。
“這珠子,有什麼來頭嗎?最近好像很流行。”牧歸盯著他的動作,若有所思。
少年,腰不錯。腰帶一束,人就精神,窄腰寬肩,不錯。
“這個可不能給姑娘,”男子見牧歸目光如狼似虎,以為她看上珠子,將其攥在手心,“隻有姑娘成為在下的...妻...”
欲言又止,臉龐紅暈更盛。
“誰貪你這妻子位了,”牧歸頓時無語,強忍著不翻白眼,“沒興趣,完全沒興趣。”
能讓人誤會,她方才眼神一定可怖極了。
她一歎,取出粉衣姑娘給她的那枚,對他遙遙一晃,“我就是好奇這東西的來頭。”
男子鬆一口氣,隱隱有些遺憾:“宮宴之後,太尉之女說,她將擇吉日,將珠子給她的心上人,以示感情美滿。在京城流行一時後添了新的意味,女子會贈珠子給心上人,男子若應,亦會回贈一顆。一來一往,夫妻無隔閡。”
“講究。太尉之女一定是個豪爽之人。”牧歸點頭。
男子卻沒有馬上回答,手指動了動。
“有古怪?”牧歸帶著小襖,往前挪了幾步。
“說起此處,姑娘比在下更為了解,聽了在下的剖心之言,姑娘可願說一二疑點,以作回禮?”他生硬地轉了話題。
他把什麼叫做剖心之言?
他說這是剖心之言?
一直試探她的反應,話裡藏話的剖心之言?
“我很樂意,但是,”牧歸一頓,“但是我的良心不允許。我們連名字都不曾互通,我不信你。”
“在——”
“不,不用真的說。”畢竟她並不真的感興趣。
名字雖是代稱,伴隨一個人多年,陪其摸爬滾打後,賦予了靈魂。
她隻不過是這個世界的一片葉,西京人們生命中的過客。
不交心便不會有牽絆,不在意便不會有糾纏,願做那空中飛鳥,不惹塵埃。
她沒興趣一一記住他們的名字。塵歸塵土歸土,日後底下相見,皆作飛灰,名字早已吞沒在橫豎撇捺中。
“在下姓雲,單字遐。”
“好名字。用此名者,必是人中之龍鳳。”牧歸敷衍道,“我叫元回,幸會幸會,久仰久仰。”
她依稀記得對小襖說過姓元,可不能在這茬穿幫。
“心也交了,名字也通了,姑娘考慮得如何了。”雲遐自陰影中走出,在離她三臂遠的位置停下。
“要我做什麼。”
若再拒絕,牧歸怕這個如狐狸般精的人會將自己關在某處,塵埃落定後再放出。
雖然自己應當打得過,但不如順著他去看看。
“元姑娘。”
牧歸在他說出這聲後抽搐了一下,旋即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在下來時觀測到山匪的足印,混亂不堪,此次歸寨,易生傲氣,放鬆警惕,姑娘不如和在下一道,且行取證?”雲遐對她一鞠,一如彼時。
他的頭發光澤烏亮,白玉簪子定住發絲,幾撮垂落在他身前,帶上一絲隨性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