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剛得的消息,夠新鮮,你絕對不知道。”他嘴皮子動得飛快,眼睛向四周瞟去,生怕讓人聽去。
“不知道,您說說唄。”牧歸往他茶杯中放塊糕點,洗耳恭聽狀。
“隔壁縣曉得吧,有戶人家消失了!”
牧歸喝茶動作一滯:“一整戶?”
“一整戶!一家八口,全都人間蒸發了!”
“蒸發了……”
“老陳你在這啊,樓下有倆人說是你親戚,去瞅兩眼?”門口有人遠遠地喊他,聽口氣是他熟人。
“沒空!”他不耐煩地揮揮手,眉一蹙一揚,幾秒間神色瞬息變幻,繼續興致勃勃地同牧歸講,“唰!一晚上,都叫鬼吃掉了!”
“先前有人說這有吃人鬼我還不信,這回開眼了。他們心中有鬼,咱們坦蕩,這的鬼就不吃!”說著將胸一挺,三分得意。
牧歸心道世上哪來的鬼,怕是住戶搬遷急著趕路,趁夜色出門,沒同鄰居講。眾人不知實際情況,胡謅的說法。
與其相信神神鬼鬼,不如信她是禁軍教頭。
陳大哥見牧歸不信,笑道:“彆不信,這話可是從官家那聽來的。這的鬼長得還俊,戴著個麵具。聽說是因為人家誤會他,一怒之下投河死的。”
他一麵搖頭一麵歎息,隻恨生不逢時,沒能攔下俊俏男鬼,就此多一冤魂。若是換做他來,定會做得更好,不叫悲劇重演。
這故事,怎麼有點耳熟?
牧歸琢磨,好像和她當初她胡謅一通嚇唬主事的故事相差不大。不知又糅了幾個傳言進去,一番添油加醋,改得她都快不認得。
“陳……”
聲音又來了,像是很多個人一起喊的,比上回雜亂,音量更大一些。
“沒空!改日!”陳大哥這次連手都不揮。他一把扯住牧歸的袖子,生怕她跑走。那架勢,勢必說上三天三夜不罷休。
牧歸不想聽三天喋喋不休。
不動聲色將袖子從他手中抽出,肅然道:“陳大哥,我掐指一算,外頭真有事,若是不去,來日或會錯過機緣。要不還是先去一趟,如何?”
見其麵露不快,牧歸補充道:“我和您一起去看看,若有災禍,幫您一道化了,結個善緣。”
陳大哥笑逐顏開,一時激動要和她勾肩搭背。牧歸蜻蜓點水般往前跳兩步,速度極快目的明確,直奔那樓梯而去。
恰巧一人腳步虛浮渾渾噩噩,正朝他們走來。
他本就走得不穩當,被帶起的風一碰,身子一晃,竟朝著陳大哥跌去。
陳大哥伸出的胳膊有力地環住他肩膀。
他的發頂抵著陳大哥的下顎。
眼眸如水,星淚點點。
時機恰到好處,歡呼叫好聲不斷。
遠看是依偎著的一對璧人,近看...根本不能看。
牧歸剛搭上扶手,聽見身後傳來尖銳刺耳尖叫,叫聲直衝雲霄,分不清是陳大哥的還是那位仁兄的。
她不敢細想,頭也不回逃下樓。
下頭站著幾個人,農民打扮,戴粗布頭巾。為首的難掩鬱色,剩下的有老有少,低頭站在一邊。
為首的聽著腳步聲漸近驚喜抬頭,見來人是她,眼中光芒頓滅,緩緩將頭轉回去不動了。
牧歸一愣,慢下腳步。
這些人應當就是剛才喊話的。他們遭冷遇後徘徊不肯離去,定有急事相求。
心念一轉,她收斂氣息,轉身藏於樓梯下方,靠牆站定。
陳大哥從未提起過他有親戚,牧歸亦不關心。她隻是好奇,究竟何事讓他們如此著急。
沒一會,頭上一人抽著涼氣,將樓梯踩得咚咚響。為首的農民掛起討好的笑容,忙迎上去。
牧歸知是主角來,閉眼細聽。
“你們...?”陳大哥有些遲疑,他才說一半,話就被打斷了。
“您可算來了!”聲音急切,帶上些哭腔,“隻有您能幫我們了!”
一陣慌亂,衣袍摩擦,陳大哥的聲音迷茫:“快,快起來!是遇著什麼事了?”
牧歸點頭,這招尤其好。
眾所周知,陳大哥樂於探聽八卦,鄉人先聲奪勢,使之生了興趣;搶先跪地,亂其陣腳,自然忽略話中“求”的部分。
當伸出手,將他扶起的那一刻,來人的目的已成功一半。
眾目睽睽,以陳大哥的性格,很難頂住壓力拒絕。
就算他真的拒絕,亦無傷大雅。
方才她下樓時,還感受到幾道隱晦的視線盯著她。若是能釣起這些人的興趣,如同中頭獎。
想法剛冒頭,她被嚇了一跳,在心中狠狠打自己一巴掌。
人在情急之下彆說拋棄顏麵,為一線可能,什麼方式都願一試。自己隨意揣測,屬實不該。
一跪,一哭,眾人投來或好奇或困惑的一瞥。
雜音小了很多,粗重呼吸聲四起。
陳大哥的手晃了晃。
“小芸……小芸她給留在喬鎮了。俺們身邊還有小的老的,實在經不起折騰。聽說您仗義,隻有您能幫我們了。”
“求您把她帶出來,俺們不敢回去,您見識多,身手好,隻有指望您。”
“您先彆急,能找著的。”陳大哥一聽喬鎮,卸了氣勢,再一聽帶人出來,乾笑兩聲,底氣全無。
喬鎮離他們稍遠,普通人腳程約莫兩日。陳大哥隻在本鎮稍有名氣,出了門誰也不認得。
看陳大哥表情,他對這些“親戚”的造訪一頭霧水,此前分明是不認得的。
如此精準地找上門來,不是陰謀就是陽謀。
求他幫忙,求他施舍一頓飯,一間房,再求他分出家產,助他們立門戶,不是親戚勝似親戚。
牧歸又打了自己一巴掌。
這回是實實在在打在臉上,“啪”的一聲清脆。
她又在犯病。
牧歸小心地將頭探出,見他們沒注意這邊的動靜,重新生出些底氣。
這一夥人麵色憔悴,大包小包風塵仆仆,像是來逃難的。
他們像抓住救命稻草,將陳大哥圍住,口中不住哀求。陳大哥額頭青筋一跳一跳,聲音還算和氣,低聲勸領頭的先報官。
“報官,報不得啊!官老爺不會管俺們的,俺們也沒錢求他們辦事。”
牧歸扶額。剛拿到的小木牌忽然就不香了。
她就站在六尺外,一樓梯的距離。這麼說像在暗指她不頂用。
也難怪,就憑主事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們不信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換了她,她也不信。
“俺……俺剛到門口,裡頭的就讓俺出去。俺不肯,他們提著俺就要往樹上扔。”
牧歸:“?”
這說的不是官府吧?
囂張跋扈,不像有編製的人能做出的事,反倒像是一方惡霸。
據她所知,官府再怎麼不乾事,也不會不乾人事。
袖中牌子隱隱發燙,提醒牧歸她現在是官府的一員,有義務出麵澄清。
心一橫,牧歸裝作若無其事,從樓梯後轉出。
“咳咳。”
“天氣真不錯,大家都在呢。啊,陳大哥,又見到了,真巧。”
語罷,牧歸心中泛起悔意。
她在做什麼,問好嗎?
聽這乾巴的聲音,無力的語調,心中所想到了嘴邊,變作無力滴落的露珠。
裝神弄鬼胡謅她在行,裝作“不經意間用簡短但有力的證據澄清這並非官府所為的無辜路人”怎的就不行了?
陳大哥被他們扒拉著脫不開身,身後不知名視線滾燙,化作無形手指不斷戳他,冷汗直流。
前有狼後有虎,左右找不出一個來幫他的人,焦躁萬分。陡然聽著牧歸這一聲,似夏日裡進了冰窖,眼中爆發出強烈光華。
終於來人了。
終於能走了。
他掙脫鄉人的鉗製,果斷轉頭,朝著聲音來源奔去。
牧歸編不出下文,正尬笑著慢吞吞挪步。卻見一人眼中三分怒意四分狂喜,連走帶跑向她衝來,一眨眼就到了跟前。
不知因為暴怒還是激動,他的臉一直抖著,嘴唇跟著抖了抖,張開手臂,像是要來給她個熊抱。
這人有病。這是牧歸的第一反應。
不及細想,肩頭被一雙手狠狠抓住,指甲幾乎要嵌入其中。
她現在應該很痛。這是牧歸的第二反應。
然而預料中的痛感沒有出現,似隔了層紗。
恍惚中,她在層層疊疊簾後,下意識地伸出手,觸碰他的手背。
體內暖流湧動,飄飄然欲仙。她在夢中起舞,輕輕握住同舞之人的腕。
身上一沉又一輕,她聽著遠處隱隱有尖叫,木片碎裂聲和很多人的呼喊。
木頭裂了,因為天寒地凍,凍裂了。牧歸遲鈍地想。
他們為什麼要喊,舞曲還未結束,還不是喝彩的時候。
話說回來,她其實並不會跳舞。
那她在乾什麼?
牧歸一驚,猛然清醒。
她把人扔出去了!
為什麼要衝動,為什麼又不帶腦子!
牧歸略一回味扔出去的手感,熱流湧入雙腿,身上一輕,向某處躥去,雙手前伸。
“噗!”
陳大哥屈膝縮肩,雙手緊握,掉到牧歸手上。牧歸晃了晃,卸下掉落帶來的衝擊力。即便如此,胳膊依舊有些發麻。
樓上某個小姐的茶點掉在地上。
樓梯上一個少年收回伸出的手。
戴著花的大娘悄悄藏起袖中玉瓶。
戴麵紗的茶水全噴在麵紗裡,手中玉杯哢一聲碎了。
牧歸低頭,陳大哥在她懷中抖得像中風,頭發絲都在發顫。
餘光中,鄉人抱頭蹲在地上,口中默念什麼什麼天尊。孩子反倒被扔在一邊,呆呆看天。
上任第一天,她好像捅大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