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已經了結此事,您為何還要再生事端?”
“再生事端嗎?早就聽聞您做事細致,我不信這是失誤。”牧歸笑容迷蒙。
“客人真是多疑。人都是會犯錯誤的,我非神明亦會有疏漏,”老板冷笑,“反倒是您,一直揪著在下不放,明裡暗裡暗示在下,難不成是我自己放的火?我燒我店?”
“不敢。”
牧歸用腳撥開石塊,露出石塊下的碎片,輕抬下巴,示意老板看。
“您瞧這個。”
老板眯起眼睛。碎片淺綠色,半透明,應當是來自於某種礦物。他在記憶的邊角仔細思索,想起這原先似乎是屬於某個少女的,後來到他手上。出事之前一直在他櫃子裡藏著,他都快忘記有這麼個東西。
這石頭碎了也就碎了,朱家丫頭又在搞什麼鬼。
“您真的不知道?”牧歸偏過頭瞧他,滿是驚奇。
“碎了就碎了怎麼了,客人看著還挺通人性,怎的到我這就抬杠,拿在下消遣呢?”他看見牧歸的臉越發來氣,顧不上待客禮儀。
“您對自己的東西是真是了解。”牧歸不甘示弱,開口激他。
老板裝作沒聽到她話中的諷刺意味,淡淡地道:“然後呢?”
“然後呢?客人,您想說什麼。”
牧歸漫不經心地扣著手指。
“這種石頭我見過,質軟,禁不起大的打擊,”牧歸話鋒一轉,“但是,它能承受得住高溫。”
“那又如何。火燒斷毀櫃子,它沒了支撐,掉在地上亦如此。”
“您不知,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她朝指尖吹氣,吹去少許塵土,“您覺得它無用,就將它包了放在玉的盒子中,時間一長您忘了,但是我記得明白。”
“又在胡說,什麼玉匣子裡頭,它——”
老板意識到什麼,猛地睜大眼睛,嘴還張著卻始終發不出一個音。
“是啊,它在哪呢。”牧歸抱胸笑意淺淡。
天色漸漸暗了,隔壁酒樓門前掛起兩個紅燈籠,樓上拚酒猜拳嬉笑怒罵熱鬨無比。阿溱她們不知何時走了,隻剩她和老板兩人遙遙相對。
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將老板罩入其中,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老板心中藏著事情,方才和她對話的時候一直有些焦躁。隻在牧歸東一句西一句明裡暗裡暗示下,他終於還是沉不住氣,怒急攻心。
牧歸看老板的臉上閃過震驚茫然憤怒到最後皺眉思索,明白時機差不多,老板心路曆程應當已走完,她該開口了。
“您不必緊張,我隻是想幫您,僅此而已。”
牧歸放緩聲音安撫道:“您也不用擔心有人報複您。”
“您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做,隻是夜深懷舊,忽然想悼念離去的鋪兄,因此來這和它講講心裡話,追憶往事。”
不知何人在吹笛,乘風而來,飄到很遠的地方。曲子淒涼低婉,就像她的發際線一樣讓人悲哀。
這笛聲未免太應景,就像她對笛子喝道過來笛桑,笛子用音階回答道好↓的→大~人。
牧歸不禁笑出聲:自己來這精神狀況都不對了。要是真有人這麼吹笛子的恐怕會被群起攻之,出門溜一圈賺足菜葉子雞蛋,省下若乾頓飯。
不過,她好像忽略了什麼。
牧歸終於反應上來:她現在的身份是瘋車。她為什麼要和老板兜兜轉轉繞圈子,反複試探?
思路明朗,格局打開,身體輕盈,腦子重生。她眼睛忽然就亮了,眼前的廢墟也不是廢墟,是開著各類琉璃片花、有點紮手的花園,而他,就是引領她走向花路的最佳人選。
老板心頭則是說不出的煩躁。
牧歸看向他的視線滾燙,和魔教的發現有人在自己地盤上找場子一樣,看得他汗毛倒豎。
這種眼神他見過很多,每次見到必然不會發生什麼好事。腳尖踮起正欲後退,他忽然發現牧歸不見了。
人呢?
風停樹靜,他隻能聽著自己略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下一秒,肩上傳來一陣暖意。
少女的動作很輕柔,如蜻蜓於水麵的一點。牧歸的手搭在他身上,說不出的和諧。
就像是碰著老友,他心中生不出排斥,反倒覺得安寧。
牧歸的神情和她的動作一樣柔和,雖然是搭著,實際上隻是虛倚,他無需承受她手臂的重量。
如此溫柔,如此細致。
老板愣住了。
他不認為方才咄咄逼人不斷追問的少女會有這樣的姿態,有這麼貼心的舉動,也不認為她會武功。
他最初遇見的她如同一場夢,而現在卸下硬甲,她不過是尋常人家女兒。
耳畔,低語聲悅耳:“人證有了,當事人有了。事不宜遲我們出發吧。”
“好——出發?”
“是啊,去縣令府。若是晚了,等他們更衣洗浴睡覺再進去,有辱斯文。”
牧歸拽著他往前走,茫然跟著走了幾步,老板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逼出一聲慘叫,迅速打掉她的手,連退幾步直到後背抵住牆麵才停住。
他不住喘氣,驚疑不定地看著牧歸。
錯了,全錯了。溫和的牧歸是夢,溫柔磨刀的牧歸才是現實。自己差點就被她害慘,散去錢財再丟人,不光丟人還丟人。
牧歸坦蕩。她沒做虧心事,理直氣壯。
“...我們此前從未見過麵。”
末了,老板長歎一聲,頹然道。
他知曉事情發展有些詭異,換做以前他不會信,但現在他不得不信。
僅憑牧歸這個“證人”,彆說讓官府信服了,就連讓他信服都做不到。
除非...她手上有證據。
“您是怕去報官人家不信吧?這個容易。”
牧歸從袖中掏出金塊,老板瞟見,皺眉道:“拿這個當證物?還是...”
他做了個“收買”的口型。縣府各職位俸祿不一,一些較低的便動了歪腦筋,會在職務之便提供一些“方便”。這是商人間公開的秘密,他沒料到牧歸也知道。
金子塊頭挺大,他估計大概有十兩。成色也好,就算是在西涼也能賣個好價。在這個小地方則是會被供起來的程度。
朱家他記得沒那麼有錢,那這金子.....老板看向牧歸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探究。
“這金子是我從歹人身上搶下的。”
“嗯。”
“所以嚴格來說,它曾經是您的東西。”
“它不是個很好的證物。不能表明身份的,甚至上頭沒有痕跡。”
老板忍不住提醒她。他真心認為牧歸隻要將它拿到官府,裡頭的人會扣下並讓她回去,最後不了了之。
尤其是曾經屬於他的東西一點價值也沒體現就給人拿去,簡直是商史大失敗。
“唉,目前它的去路隻有這麼一條,除非...”
"什麼?"
見牧歸真的要給出去,他呼吸重了,摸完扳指又摸玉佩,忙個不停。
牧歸將金子從一隻手轉移到另一隻手,老板的眼神跟著轉來轉去。
“除非您願意幫忙。您幫這一忙不僅是幫我,也是幫自己,幫所有人。就連金子也會感激您的。拿到它之後您的思維能力會大幅度提升,我們擁有金神的人都是這樣的。甚至以後,大概八百年後,可以接替我成為神金,金子之王。”
牧歸本想說些好話軟話,誰知一開口就溜出來一大串莫名其妙的話,攔都攔不住。她反應上來時,老板用和阿溱如出一轍的驚恐眼神看著她。
“...總之您想想有什麼不對勁的,比如什麼人鬼鬼祟祟,出門時撞見啥了。”
“您這麼一說...”老板用手指點著下巴,陷入回憶中。
“咱這來了很多人,好像隔壁鎮子的,在下有和他們打過交道,最近是格外多。”
“難不成,在他們裡頭?”
牧歸想到的卻是彆的東西。
來了很多人,隔壁鎮子。
典當東西,缺少現銀。
人,衣著各異的人,背著行囊的人。
銀子,購置物品。
不同尋常的多。逃難的難民。
記憶的碎片在腦中閃過。抱怨的夫婦,投奔親戚的,熱鬨的市集,眼眸滿是笑意遞給她挎包的大娘。蝴蝶收攏翅膀,潮水退去掀開平靜一角。
匪災。
日子過得太安穩,她險些忘了官府管不太了江湖人。
對於她們鎮,有不知走沒走的“大人”,有距離較近的官府,隔著挺長的距離,匪幫一般不會來。來了就說明情況相當嚴峻,惡匪連官府都不放在眼裡。
她也是聽人說過,在離這一舍左右的地方有土匪,安紮在山上,時不時在下頭騷擾群眾。今日東家田裡晨練,明日打劫西家,後日瞧人不錯直接抓到山上強製收編,據說還和魔教有勾結,可謂無惡不作。
他們為何如此急切?
“怪事年年有,今年齊上門,前頭的最怪,賞個大嘴巴子....”
牧歸將金子向前一扔,姿態瀟灑衣袖飛揚,老板手忙腳亂地接住,對其怒目而視。
“不過,您,”老板捧著金子,遲疑不定,“真的看到了?”
“當然。”
她當然沒看見。
不詐一詐,老板恐怕不會實話實說,好在她的演技更勝一籌。
“時辰到,該走了。”
怕他再糾纏詢問細節,牧歸果斷背身負手,背影無儘蕭瑟。
“天晚了,你去哪?”
老板在後頭衝她大喊,唯恐她又去禍害彆人。
牧歸沒回頭,擺擺手離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雖然阿溱不願同她去,老板也不願同她去,但她可沒說自己不去。
今兒這府,她就是要進去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