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聞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文人長袍的中年男子有幾分不忿,目光不善地看著她。
哪怕被人這樣盯著,黛玉也不曾惱怒,而是迎上了正坐在大堂中講學的明陽先生。
她輕輕行了一禮,開口道:“小女子聽聞明陽先生在此講學,甚是仰慕,還望先生允許小女子在此旁聽。”
黛玉知道,明陽先生才是主角,隻要他點頭了,其他人的閒言碎語,她才不會理。
明陽先生今年六十多歲了,也算是經世大儒了,可他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對黛玉露出不友好的態度。
相反,他是一個非常open的老頭。
他不但熟讀儒家經典,且擅長算學,還對西方的化學、生物等理科譯本較為感興趣,正因如此,才被喜愛算學的康熙封為國子監博士。
突然有一女子想上來旁聽,明陽先生也未曾拒絕,反而是點頭頷首:“姑娘自便即可。”
眾人見明陽先生態度如此,都有些詫異,尤其是剛剛開口阻撓的男子,麵上更是閃過幾抹羞憤。
他放佛感受到了周圍人看他的眼神,似乎都在嘲笑,這是哪裡來的跳梁小醜,先生都未開口,你在這裡逞能作甚。
男子頓時心生惱怒,不由對明陽先生都有幾分意見:
“先生大才,我等皆為仰慕,今日特意來此聆聽先生教誨,可在下卻是不懂,世人言女子無才便是德,您為何要允一女子在此處旁聽,還請先生解惑!”
男子話一出口,周圍倒有不少人應聲附和。
明陽先生也並未因男子的質疑而惱怒,反而是雲淡風輕的一句帶過:
“老夫今日隻是來講學,並非是收徒,爾等都是讀過書的人,豈能不知,君子慎獨。”
眾人見此,也不再多說什麼,隻是看向黛玉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
甚至有些人都在猜測,黛玉是不是哪位朝廷大員或者王公貴族之女,畢竟明淨書齋可不是一般人消費得起的地方。
黛玉忽略了周邊投來的打量的目光,轉身進了旁邊的雅座,隔著屏風,靜靜的聽明陽先生傳授的內容。
然而此時的黛玉並沒有表麵上的這樣平靜,她在內心深處不斷的問自己,憑什麼?
憑什麼女子不能聽大儒的講學?
憑什麼女子上街出門要遮麵?
憑什麼這世上對女子有如此多的束縛?
黛玉在揚州時也經常跟隨父親一起去書齋,可從未有過如此遭遇。
想來揚州城大大小小的書齋,都是認得父親的。
那時候可從沒有人敢跑到自己麵前說,女子不能進書齋。
所以,這就是世人都想為官的原因嗎?
士農工商,隻有手中有權,才有資格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此刻,明陽先生的聲音映入黛玉的耳畔:“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1】
黛玉此刻仿佛突然被點醒了,想做一件事,便得先有順手的工具,還要與賢者交往,進到一個好的圈子裡。
你若想讓女子與男子一樣行走在這世間,那便要勇敢的邁出去,讓周圍的人認可你。
黛玉雖自小體弱,但卻聰慧異常,林如海沒有兒子,對黛玉這個唯一的女兒更是付出了全部的心力培養。
林家世代書香,黛玉幼時便是泡在林家的藏書樓裡長大的,若論做學問,黛玉不覺得她比外頭這些男子差。
明陽先生的講學結束後,眾學子們都在向先生請教問題。
可黛玉聽完整場後,卻沒了最初的興致。
便是經世大儒的講學,也不過是些老生常談,她在家時,也常聽父親也常聽父親談論這些。
黛玉不知道,她的表情被有些人理解成了聽不懂。
“我就說,一個小娘子,來聽科舉的東西,真是對牛彈琴。”
“就是,女人就該在家相夫教子,跑到這裡湊什麼熱鬨。”
當然,也有一些對黛玉感到好奇的人。
比如,正在國子監讀書的幾個衣著華貴的年輕學子。
“這個姑娘可真是有趣,興師動眾的來了,卻也不和明陽先生交流,真不知道來湊的什麼熱鬨。”
“尹兄此言差矣,咱們都是為了會試,才特意請明陽先生指點一二,姑娘又無需考試,自然不像我等功利。”
甄樹人開口道,想起剛剛那位姑娘婀娜多姿的身影,他也不懂為何自己會為她說話。
一旁的尹嵩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自家這個同窗好友,他們二人在國子監讀了這麼久的書,他還從未見甄樹人提起過哪家的姑娘,便是他家中再三相看,也都被他以學業為重給拒絕了。
該不會是看上那個姑娘了吧?
尹嵩之越想越興奮,都忍不住的替自己的好兄弟回去打聽一下這姑娘的來曆了。
既然敢來書齋,想來也是識文斷字有些家底的人家,更何況身邊還有丫頭小廝跟隨。
配自己這才華橫溢的兄弟倒也使得。
甄樹人是不知道,自己無非是開口說了句話,兄弟竟然連孩子生幾個都替他想好了,當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樓上的這番熱鬨,黛玉自然是不知曉,在離開書齋後,她便立馬命人帶路去了今日行程的第二站——薛氏布莊。
寶釵正忙的熱火朝天,遠遠的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還有幾分驚訝。
“林妹妹,你怎麼過來了?”
寶釵的打扮和平日在府中的閨閣裝扮完全不同,平日在賈家,她不說打扮的富貴華麗,卻也是錦繡羅裙,可今日,隻穿了一件素色的夾襖,頭上堪堪戴了一隻玉釵,甚是樸素。
“今日去了趟書齋,順道來瞧瞧姐姐。”
黛玉剛剛過來的時候就發現了,雖然客人多,可店裡的小二對每個人都很熱情,沒有絲毫的不耐,哪怕同時有幾位客人紮堆看一匹料子,也都能有序的接待妥當。
而寶姐姐便是那個主持大局的人,若真有了什麼店小二解決不了的問題,她才會出馬。
黛玉看著這樣的寶釵,臉上掛著的笑容好像和平日在府中見到的有幾分不同,總覺得這樣的她好像更快樂。
“你來得正巧,我正要給你看一件好東西呢!”
寶釵神秘兮兮的拉著黛玉去了後院,黛玉這才發現,這薛氏布莊的院子可真不小,後麵竟然還有一排屋子,養了這麼多的織娘在此織布。
黛玉跟著寶釵進了一處不起眼的角房,隻見這間屋子裡的織娘正拿著一團又粗又絨的線,還用兩根細細的小棍子在中間揮來揮去。
“好姐姐,這是在做什麼?”
黛玉疑惑極了,她竟完全看不懂,是什麼新式的織布技術嗎?
“這叫毛線,你瞧這線團,都是用羊毛製成的,毛線織成的毛衣穿在身上可暖和了,且這東西的成本極為低廉,等過些日子天涼了,我們薛氏布莊便正式出售毛衣毛線。”
黛玉用手搓了搓毛線,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這毛茸茸的觸感,好生舒服。
“這還真是個稀罕物呢,姐姐你可真厲害!”黛玉毫不猶豫的誇讚道。
寶釵笑了笑,同樣也在心裡感歎,厲害的不是她,而是五福晉。
是五福晉告訴她如何收羊毛,再如何織成毛線。
而讓她更加意外的是,這東西竟然是要隨著和惠公主帶到喀爾喀去的。
這也是她與公主約定的,等到毛衣在京城全麵流通,公主便會主動為她請功,屆時她要做整個金陵薛氏的掌權人。
所以,毛衣必須在今年成功打入市場。
這也是為何她最近每天都待在布莊,就是要讓這些織娘們都抓緊時間。
“姐姐,不知這毛衣穿在身上到底有多暖和呢,若是能帶到邊關苦寒之地,姐姐此舉,豈不乃大功一件!”
黛玉在一瞬間便想到了這個問題,倒讓寶釵心裡一驚。
是啊,這毛衣若是帶到邊關去,那自己豈不是,都能在皇帝麵前掛上名了。
一想到這樣的可能,寶釵的心“撲通”的跳了起來。
可毛線一事,本就是五福晉的主意,她家也是皇商,為何不自己攬這個名呢?
除非,五福晉不想出這個風頭!
寶釵雖然是個閨閣女子,可對前朝之事也有所耳聞,比如四貝勒繼位板上釘釘,再比如五貝勒荒唐不堪大用。
五福晉,竟然是這樣深陷泥潭又心係百姓的人!
一瞬間,五福晉的形象在寶釵的心中瞬間高大起來,又感到萬分。
五福晉如此對她,不但給了她生財揚名的路子,還為她引薦公主,待她做了家主,薛家以後定要為五福晉馬首是瞻。
寶釵此刻心情澎湃,恨不得為五福晉大乾一場,也未曾留意到黛玉滿懷心事的樣子。
黛玉的心情卻是有些低落,今日出行,本是想放鬆放鬆,可這接二連三的意外實在有些打擊到她。
寶姐姐做出來這麼厲害的東西,朝廷定然會對她有嘉獎。
自己卻連去書齋裡聽個講學都要被人議論不已。
今日明陽先生講學的內容,與父親曾講給她的,也無甚區彆。
甚至還不如父親講的。
若是自己去講,說不定比那明陽先生講的還好呢。
黛玉突然被自己腦海中冒出來的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
自己可是個女子,無官無職怎麼能去講學呢。
可是,她也很想寫策論,甚至很想去考科舉。
若是瞞著大家,且試一試,又有何妨呢。
黛玉看了看今日在書齋中買的科舉考試文選,眼神不由變得火熱起來。
當時也不知怎的,看到這本書竟然下意識的就拿了起來。
又莫名其妙的結了賬,放佛這書跟自己有緣分一樣。
若是自己也出一本這樣的文選,會有人為此誦讀,而記住她的名字嗎?
此刻,黛玉的心底放佛被突然一擊,她的胸口愈發熱了起來。
良久,才平複了情緒,喚來今日陪自己一起出門的雪雁。
原本平日裡都是紫鵑伺候的多,可紫鵑畢竟是老太太賞的,黛玉總覺得不如雪雁用著放心。
尤其是做些不願公之於眾的事。
“雪雁,你去外院找幾個伶俐的小廝出去打聽打聽,這明淨書齋的東家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