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冬烈風,寒意侵骨。
兩匹馬就這樣如同離弦之箭一般從官道上飛了出去,喂飽了草料和水的千裡馬此時的勢頭和在戰場上疾馳時幾乎相差無幾。
李衡一遍又一遍地扯著自己馬脖子上拴著的韁繩,但仍舊自顧不暇。
荀遠微也是將手中的韁繩挽了一圈又一圈,但仍未能將照夜白製服。
她很快明白過來——是馬方才在客棧裡食用的草料有問題,不然不會她和李衡的馬都出問題,但她此次分明是秘密回京,隻帶了副將李衡一個,且一直以幕籬遮麵,甚至很少走官道,直至過了函穀關,才轉成官道,竟然還是在京畿被人盯上了。
來武州宣旨的內監是荀遠澤的心腹,遠微自己更是不敢有半分的疏漏和拖延,但究竟是誰,能這麼準確地知曉她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京畿,又是出於什麼目的才不讓她回京?
無數的疑問從荀遠微的腦中閃過,她又想起方才戚照硯提醒她的話,戚照硯,又知道些什麼?
她一邊想,一邊用儘所有力氣將馬的韁繩扯住,想讓照夜白停下來,但成效甚微。
按說此時最理智的做法是舍馬保命,但荀遠微舍不得,這匹照夜白是她及笄的時候,母親送給她的生辰禮物,八年裡陪她經曆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次戰爭,即使幾次三番差點被狂奔的照夜白從背上甩下去,她也沒有鬆開韁繩。
但好在最終控製住了照夜白。
戰馬認主,尤其是這種已經並肩作戰了很久的,不過多久,李衡也將自己的三花馬穩住了。
兩人分彆給馬順了順鬃毛,安撫了會兒,但此時已經能看見長安城的延興門,為防再次出現意外,兩人遂翻身下馬,打算牽著馬直接進城。
李衡自責道:“末將不該勸殿下在那處客棧歇腳的,請殿下降罪。”
荀遠微心事重重,隻是將韁繩往自己跟前扯了扯,說:“你又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們回京的風聲不知是從哪裡走漏的,即使不去那家客棧,也還有彆的事情等著。”
“那殿下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
荀遠微沉吟一聲,道:“此事我尚且需要權衡一番,”又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先去射聲衛的直房裡休整一番,好好歇歇,我這便進內宮了。”
李衡順手將荀遠微手中的韁繩牽過來,和自己的三花馬拉在一起,垂頭和她道了彆。
遠微這一路上除了□□的那匹照夜白,儘可能的低調不惹眼,一件群青色的暗紋圓領袍被她從武州穿到了長安,身上帶著邊關的塵土和一路疾馳而來的冰雪氣,烏發也高高豎起。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雖然上次回宮還是在三年前,但大燕內宮中的內監宮女,無一不認識這位戍守邊關的文穆長公主,紛紛站在宮道旁行叉手禮相迎。
才看見甘露殿的匾額,荀遠微便瞧見一個年輕的內監竄了進去,隔著老遠都能聽見他的聲音。
“娘娘,皇後娘娘!長公主殿下回來了!”
遠微踏進甘露殿的門檻,順手將腰間的佩劍解下來遞到一邊的內監手中,甫一抬頭,便看見自己的皇嫂蕭琬琰站在了寢殿門口。
她一身素縞,發髻上隻著著銀飾和素白色的絹花,隔著老遠,也能看見她比起三年前消瘦了不少。
方才一路進宮的時候,荀遠微便覺得宮中氛圍甚是壓抑,不像臘月裡會有的景象,看到蕭琬琰的時候,她忽然就明白過來了。
在自己從武州趕回京城的這兩天裡,皇兄已經駕崩了。
長安城中一切如常,宮中也沒有掛上白幡,想必也是為了等她回來。
她還是未能見到皇兄的最後一麵。
荀遠微想到這裡,一時差點沒有站穩。
“遠微。”蕭琬琰輕聲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便提著裙角匆匆下了寢殿的台階,也不要貼身的宮女攙扶,趨步朝荀遠微走來。
待蕭琬琰走近了,荀遠微才看見她眼底的一片烏青,眼眶泛紅。
遠微來不及為皇兄的溘然而逝傷心,隻能先安撫蕭琬琰的情緒:“遠微回來晚了,還請皇嫂節哀。”
蕭琬琰搖了搖頭,執起她已經被刀劍磨出繭子的手,說:“回來了就好,回來就好。”
荀遠微的身量比蕭琬琰要高上一些,此時也看見她眼中蓄積著的淚光。
嫂嫂雖出身蘭陵蕭氏,但幼年時一直養在外祖潁川陳氏家中,和兄長青梅竹馬,自十六歲和兄長成婚,十二年以來,感情甚篤,縱使當年因為生侄子傷了身子此後再也不能有孕外,兄長也未曾納過妾侍。
分明三年前她回京的時候,兄長還一切無恙,遠微實在難以想象,兄長的驟然離世,對於嫂嫂的打擊會有多大,隻好先將她往懷中攬了攬,拍了拍她的肩背,以作安撫。
蕭琬琰這才留意到荀遠微身上沾著的塵土,吸了吸鼻子,道:“外邊太冷了,你穿得又這樣薄,快些進去吧。”
她知曉遠微的難過並不比自己少,於是揮了揮手,屏退了殿中侍奉的所有下人,連心腹高正德也沒有留。
遠微繞過屏風去看荀遠澤,蕭琬琰便站在屏風外,安靜地等待。
看見穿著冕服躺在龍榻上的兄長,荀遠微隻覺得心頭堵得難受。
恍惚間她想到了幼時自己在荀遠澤午睡時悄悄潛入他的房中打算捉弄他的時候,兄長也是這麼一動不動地躺著,然後在自己將要接近的時候,忽然睜開眼睛捉住遠微想要作亂的手腕,再坐起身來,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以至於她沒有一次成功過。
但這一次,她湊近荀遠澤的時候,他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遠微將要觸碰的指尖懸停在了半空中,她不太敢觸碰,因為知道會是一片冰冷。
荀遠澤蒼白的臉色和床榻邊擺放著的盛滿了冰塊的盆,無一不在提醒著她。
當年父親戰死的時候,她在雲州,便未能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麵,母親在聽聞父親去世的消息後,不過多久也撒手人寰,她隻剩下了哥哥嫂嫂,如今連哥哥也離她而去。
荀遠微合上眸子,攥緊了手,即使她極力地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但還是沒忍住嗚咽出聲:“哥哥。”
榻上的人不會應聲。
一滴淚從荀遠微的眸中落下,滴入床榻邊放著的冰盆裡,很快消失不見。
此時窗外一枝堆滿了雪的樹枝也被壓斷,折落了下來。
荀遠微最終還是將自己的傷心收斂起來,她轉過身,看著屏風外的那個身影。
她知曉,她要和嫂嫂一起,為兄長將荀家的江山守下去。
遠微繞出屏風的時候,發現蕭琬琰已經讓人端了膳食上來,都是她從前最喜歡的,此時她將舀好的一盅熱粥擱在桌上。
遠微吃了一口粥,緩緩用勺子攪動著,一邊和蕭琬琰道:“皇嫂不必憂心,如今京中四府十二衛,左右備身府是皇兄留下來的心腹,左監門府將軍是滎陽鄭氏,是前朝降將,這兩年看起來不太安分,統領右監門府的宇文複,因為非漢人血統,一直為中原的世家所不容,倒是可以爭取,射聲衛的主將褚兆興從前是我的心腹,不必擔心,豹騎衛是皇嫂的兄長在統領,倒也不必擔心,雖其餘的驍騎、熊渠、羽林、佽飛皆在大世家手中,但隻要我們能爭取到尚且在搖擺中的宇文複,還是可以維持住平衡,但禎兒畢竟年幼,那些世家又都虎視眈眈,僅僅在這四府十二衛上到達平衡還不夠。”
蕭琬琰將一塊肉夾到荀遠微麵前的碗中,點了點頭,對她方才的話表示認可後,又道:“你我都是世家出身,自然知曉要是想從這些世家身上謀取些什麼,無異於與虎謀皮,你哥哥也意識到了這點,所以才在長治三年的時候開設了科舉,算是往朝中收攏了些寒門,眼下局勢不穩,可取的也怕隻有科舉這一條路子。”
許是因為提到了荀遠澤,未免勾起傷心事,以至於蕭琬琰說完又垂下了眼。
荀遠微將手心覆上她有些冰涼的手背,道:“我本也是想說科舉的事情,但考卷不糊名,考官又都是世家出身,難免對姻親或同郡望的有所偏袒,但皇兄開科舉已經是排除萬難了,要是再糊名,恐怕那些世家要翻天,所以,明年開年後貢舉的考官,非常重要。”
“世家之間,牽一發而動全身,很難做到不偏不倚,”蕭琬琰想了想,蹙眉言:“你哥哥開科舉後,從寒門選上來的,似乎也沒有才學特彆出眾的,官做的最高的,如今也不過是國子監的主簿?但他官職太低,恐怕難以服眾,一時還真沒有合適的人選。”
荀遠微突然想到了今日在京郊的客棧發生的事情,於是道:“我倒是有個不錯的人選。”
蕭琬琰抬眸,看向遠微:“誰?”
荀遠微吐出那個名字:“秘書郎戚照硯戚觀文。”
蕭琬琰的動作一頓,顰眉,“怎麼會想到他?”
荀遠微平聲道:“論文才,他的《懷蕭鼓賦》曾名動天下,被周冶品評曰‘琨玉秋霜其人,蓊蔚洇潤其文’;論官品,秘書郎是從六品上,吏部考功司員外郎也是從六品上,並不算越級提拔。”
“隻是他身份實在尷尬。”
“正是因為身份尷尬,反倒對我們有利,出身世家但不為世家所容,寒門亦不與他親近,讓他去做這個主考官,他誰也不會偏向,”荀遠微將筷子擱下,複道:“嫂嫂,他是個無可倚仗的孤臣,除了皇恩。”
蕭琬琰默了默,認同了遠微的看法,“不單單是在科舉上這件事。”
荀遠微頷首。
“那這件事,我就放心交給你去做了。”蕭琬琰說著握住了她的手,隱隱往裡傳遞著溫度和柔軟卻不微小的力量。
遠微回握她的指尖。
戚照硯,戚觀文,你如今,又是怎麼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