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蘭台(1 / 1)

春衫易冷 辛試玉 5028 字 5個月前

遠微從荀遠澤跟前拿了聖旨後,又從宮中傳了太醫,直接往大理寺去了。

盧嶠跟在荀遠微身後,想憑著身高為她撐傘,荀遠微卻先他一步,從高正德手中接過一把傘,兀自撐開了。

盧嶠握緊了傘柄,深吸了口氣,還是跟在荀遠微身後。

左右從小到大,他被這位長公主拒絕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了。

從丹鳳門出來向東沿宮道往大理寺的路上,荀遠微未發一言,盧嶠拿不準她的心思,也隻好保持沉默。

等到了大理寺的監牢門口時,盧嶠順手接過荀遠微手中的傘,叉手道:“殿下,這監牢中汙穢不堪,裡頭也不怎麼清理,關著的都是朝廷的重犯要犯,宣旨這樣的事情,臣來就可以了。”

荀遠微乜了他一眼,冷聲道:“且不說大燕建立之前,單論我鎮守武州的這兩年,見過的屍骸鮮血早已數不勝數,或者,你若是見過半年前檀州城外堆積成山的屍骨,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言罷也不管他,提著裙角便進了監牢。

看守監牢的小吏既不敢阻攔荀遠微,亦不敢抬眼去看剛被長公主落了麵子的盧嶠。

甫一踏進監牢,便可以聞到那陣撲鼻而來的混著鐵鏽氣的腥膻味,那股陰冷和塞北戰場上的乾冷也是截然不同的。

荀遠微攥緊了手中的手諭,不禁想:戰場上的殊死一戰無外乎是勝利和功名,但在這座牢獄中,受刑流血,圖謀的又是什麼呢?

這是她第一次來牢獄,也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一時竟得不出答案。

這時,小吏提醒她:“殿下,到了。”

荀遠微收回思緒,抬眼看過去。

大理寺的人不知曉文穆長公主會突然帶著聖旨來大理寺,故而都沒有來得及給人犯身上披一件衣裳遮蔽一番。

戚照硯被掛在架子上,腳腕上綁著沉重的鐵鏈,手腕也無力地向下耷拉著,白色的衣衫上儘是深深淺淺的鞭痕,皮肉也跟著綻開,向外翻著。

荀遠微分明在戰場上見過比這更慘烈的狀況,更嚴重的傷勢,在看到戚照硯的第一眼,心中想到的卻是,他本不該是這樣的。

是同情,還是憐憫?

荀遠微說不清楚。

小吏手忙腳亂地朝荀遠微行禮,想要用冷水將戚照硯潑醒,卻被遠微止了動作。

她展開手諭,念道:“原給事中、幽冀行軍司馬戚照硯一案,已逾半年,戚照硯既不招認,亦無確鑿之證據為其定罪,念檀州最終得守,故將其貶為從六品秘書郎,開年後往秘書省,協修前朝史書。”

從正五品的給事中貶作從六品的秘書郎,還真是不痛不癢。

原來荀遠澤早已有打算,隻是想試探遠微的心思,畢竟事關邊防軍情,人又是遠微帶回來的。

站在一邊的盧嶠也沒想到會是這個處理結果,他本以為即使天子想留戚照硯一命,但也會判個流刑或是直接罷官,卻不承想隻是將他從朱袍貶作綠袍。

小吏聽了旨意後,立刻上前去將綁著戚照硯的鎖鏈解開,他身上一時失去了支撐,差點跪倒在荀遠微麵前,小吏眼疾手快地去把他攙扶起來,免得他衝撞了長公主殿下。

戚照硯身上沒有多少力氣,身量又高,小吏一時竟也難以支撐。

荀遠微瞧見,上前去抬了一下他的胳膊,小吏這才勉強將他扶穩。

戚照硯緩緩抬起頭來,嗓音有些嘶啞,似乎是用儘了所有的力氣,才問出一句:“為什麼救我?”

荀遠微看見他的傷情,蹙了蹙眉,沒有理他的話,轉身和盧嶠吩咐:“找幾個人把他扶下去,讓太醫給看看傷,找身乾淨些的衣服,再備上些膳食,所有花銷算在公主府的賬上。”

盧嶠雖然不悅,也隻能一一應了,再說這也花不了幾個錢,哪裡能真麻煩荀遠微。

荀遠微忽然覺得心頭莫名地有些堵,落下這句話後,便先行離開了。

出了牢獄,荀遠微深吸了口氣,乾淨的冰冷順著她的喉管滑入心腹,她才覺得好受一些。

不過多久,太醫為戚照硯處理完傷勢,提著藥箱出來和荀遠微行禮道:“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加之受了寒,傷口碰了水,有些發熱,不過性命無虞,現下已經昏睡過去了。”

荀遠微頷首:“多謝,明日還請太醫再隨我來一趟。”

戚照硯雖然未曾被定罪,卻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說他無罪,戚氏也不曾來過問,他這幾日便隻能暫且安歇在大理寺空出來的一間直房裡。

太醫為他處理過傷口後,又有大理寺的小吏端著熬好的藥過來喂他喝下,他才算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過往二十二年的事情便如外麵紛飛的雪絮一樣朝他飄來。

外人瞧著他出身名門望族東海戚氏,母親又是前朝公主,是戚紹的嫡長子,年少成名,驚才絕豔。

但其實不然。

母親是前朝天子為了穩固戚氏賜婚給父親的,在此之前,彼此都有心上人,成婚之後更是一對怨侶,沒有世人以為的琴瑟和鳴,更沒有相濡以沫,隻有與日俱增的相看兩厭,父親更是在和母親成婚後的第二個月,就悄悄將心悅的娘子接回了府中,戚照硯出生不到兩個月,父親的侍妾便為他生下了次子,於是厭烏及烏,愈發不待見他,母親也不例外,在他麵前,從未有過慈母的一麵。

他七歲那年,母親因為生妹妹難產,但還好,還給他留下來了妹妹。

或許是母親的死讓父親心中有了些許愧疚,又或許是因為妹妹不會搶了二郎的風頭,戚紹對妹妹,倒是比對他要和藹一些,妹妹的性子明媚熱烈卻又不驕縱,像個小太陽一樣,戚照硯常常想,若是沒有妹妹,他真不知自己是如何在戚家撐二十餘年的。

好在他勤學不殆又天資聰穎,即使戚紹不喜歡他,他也在十七歲那年,因為一篇《懷蕭鼓賦》得了天下第一名士周冶的青睞,並將他收作了唯一的學生。

周冶於他,既是老師,亦如父親,他也甚是感激,甚至連他的表字,都不是戚紹取得,而是周冶給他取的“觀文”。

夢中的畫麵忽然一轉變,耳畔又回響起盧嶠的那句“她獨自一人去了檀州後,再也沒有回來,和你當時一樣,杳無音信。”

當時戰亂還未平定,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在黃沙漫天,幾乎和靺鞨人短兵相接的檀州,會發生什麼,戚照硯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想的,但又為何會杳無音信?

他恍然驚醒,一大口喘氣,便會扯動身上的傷口。

額頭上全是汗珠,身上的褻衣也已經被浸出來的汗水打濕,他好不容易平複了呼吸,卻聽到了外麵有人叩門。

“有人找。”

話音落了,直房的門便被從外麵推開了,寒冷之氣便夾雜著風雪進來了。

戚照硯朝著門外看去——來人正是他的老師周冶。

他一時顧不得身上的傷口,匆忙掀開被子,翻身下榻,強忍著身上的傷痛,和周冶拱手。

周冶上下掃了他一眼,問道:“為什麼要回來?”

戚照硯怔住了,動了動唇,喃喃了兩聲:“老師。”

周冶沒有應他這句,隻是問:“我問你,為什麼回來?為什麼從奚關活著回來?”

“你若是沒有回來,於大燕而言,不過是一場失敗的戰爭,但是你為何要回來?還要去修前朝的國史,去背著滿身汙泥活下去?”

這番話於戚照硯而言,可謂是晴天霹靂,他緩了很久,才抬眼看向周冶,就像當初請他點評《懷蕭鼓賦》時那樣不知所措、戰戰兢兢。

“老師,我以為你是來關心我的……”

但他的脆弱似乎並沒有讓周冶有所心軟,周冶狠狠拂袖,冷聲道:“我有沒有教過你,名比命重要,要留清白在人間?”

戚照硯這些日子積攢起來的所有的委屈,都在這一刻麵臨決堤,“可是老師,連您也不相信我麼?”他說著跪下來伸出雙手捉住周冶的廣袖,抬頭仰視著周冶。

周冶厲聲道:“住口!不要叫我老師!我沒有你這個學生,沒有你這麼個不顧名節的學生!”

戚照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周冶將自己的袖子一扯,卻沒有扯動,隻是讓戚照硯摔倒在了地上。

他便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將自己的袖子從中間劃開,落下來一句:“我今日便與你,割袍斷義。”

說罷也不顧戚照硯的解釋與哀求,大開著直房的門,踏著滿天地的風雪而去。

戚照硯緊緊捏著那半截袖子,朝前麵膝行,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老師,老師。”

他實在想不懂,那個授他學術、賜他表字、待他如親父一樣的老師,竟然會這麼輕易地拋棄他。

天地為之一白。

他的視線裡卻出現了一個此時最不想看到的人——荀遠微。

是她,將自己從奚關外撿回來的,要不然,他或許真得會在奚關外死去,不管是因為身上的傷,還是因為饑寒交迫。

荀遠微來的時候看見了周冶,再看到戚照硯如今這副模樣,還有他手中的那半截袖子,便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她最耿耿於懷的事情在這一刻落了幕,那個天縱英才的戚觀文被他的老師拋棄了,但遠微卻一點也不覺得快慰,就像是有人往湖麵上扔了一顆小小的石頭一樣,激蕩起了一片波紋,卻久久消散不去。

她其實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荀遠微將手中撐著的傘收了,擱在門口,看著跪趴在地上,一臉狼狽的戚照硯,歎了口氣,道:“起來。”

戚照硯卻不為所動。

荀遠微也不惱,繼續重複了一遍:“起來。”

戚照硯沒有理會她的話。

遠微這次蹙了蹙眉,“是你自己起來,還是我將你拎起來?”

戚照硯人沒有動,卻問荀遠微:“為什麼救我?為什麼讓我活著回來,不讓我死在奚關外,又為什麼將這件事草草揭過?”

這話裡全是隱忍的悲愴。

荀遠微最終還是沒有將他直接拎起來,而是緩緩蹲下身,看著他單薄的衣裳,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來,披在他肩背上,平聲道:“你是大燕人,又那樣出現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沒有理由不救你,我此前也不認得你,救你的時候根本不知曉你就是戚照硯。”

戚照硯蜷了蜷自己的手指,看著荀遠微,道:“我吃了一場敗仗,九死一生後,才得知,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人,如今,連我的老師也都要和我斷了師生之情,而我,還要背負著滿身的血汙,在世人的指點中繼續去做秘書郎,去修前朝國史,”他說到這裡,咳了兩聲,接著道:“而你,長公主殿下,你究竟知不知道,這不是在救我,這是在給我的後半生都判了一場淩遲?”

他說到最後,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

荀遠微看著他泛紅的眼眶,心緒有些複雜,她不由得問了句:“所以呢?你恨我?恨我將你救回來?”

戚照硯咬著牙說:“是。”

荀遠微聞言,蹙了蹙眉,“那你更要好好活著了,活給你那個最重要的人看,也活給你恨的人看。”

她沒有問那個重要的人是誰,也沒有問她是否還在人世,隻是說了這麼一句。

似是無心,又像是有意。

荀遠微說完緩緩站起身來,又輕聲道:“春衫太薄,易冷,好好想清楚吧。”

那抹挼藍色的身影漸漸遠去,戚照硯卻陷入了沉思。

是,盧嶠隻是說妹妹在檀州失蹤了,卻沒說她是否還在人間,若是就這麼自己死了,妹妹有朝一日回來的話,就真得無家可歸了。

荀遠微則站在大理寺門口,哈了口熱氣。

所以她對戚照硯,是憐憫還是同情?

但又似乎都不是。

跟在遠微身邊的內監在旁低聲提醒:“殿下,除夕宴就要開始了。”

是了,過了今夜,新歲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