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客(1 / 1)

春衫易冷 辛試玉 3668 字 5個月前

“盧公,他昏過去了。”

掌刑的小吏停下手中沾滿暗紅色鮮血的鞭子,轉身請示一邊坐著的官員。

那個被尊稱為“盧公”的官員連眼皮子都未曾抬一下,隻是上下翻動了下自己的手掌,而後抬唇,說出一句:“潑醒。”

小吏看著猶豫了兩下,但最終還是從一旁的木桶裡舀出一瓢水來,朝架子上綁著的那個人臉上潑過去,冰水從他的臉上滑落,墜入他的衣領時已經成了淡紅色的血水,再與他身上的傷口處的血混成一體。

戚照硯被刺骨的冷意激醒,緩緩地抬起眼皮子,喉嚨中發出兩個難以分辨的音節。

如今正值隆冬,外麵的雪一腳踩下去足足有三寸深,大理寺監牢的牆壁仿佛都結了一層薄冰。

亂糟糟的頭發披散在戚照硯的肩背上,部分發絲糊在他的臉上,讓人一時看不清他的麵容,瘦骨嶙峋,任憑是誰也看不出來這是戚氏長公子,昔日大燕的天之驕子,少時以文名動天下,弱冠之年便已經是門下省給事中,若是不出這樣的事情,或許再過幾年,便可拜相。

戚照硯因為疼痛,稍稍掙紮了下,便帶動綁著他的鎖鏈叮叮當當的響動。

審訊他的人叫盧嶠,時任大理正,出身範陽盧氏,戚照硯昔日的同窗好友。

盧嶠聽見鎖鏈碰撞的聲音後,終於抬起頭來,以陰鷙的目光盯著他,“戚照硯,我好心勸你一句,不如招了吧,今兒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再過兩天就要過年了,你早點招了,少受些皮肉之苦,我也好寫好文書交給上麵結案,大家都過個好年。”

當然,這裡能過個好年的人,並不包括他戚照硯。

戚照硯迎上他的目光,頗是艱難地開口,“我沒有做過的事情,為什麼,要承認?”

盧嶠聽見這句話,仿佛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今年春天,靺鞨大舉進犯,越過燕山,陳兵奚關下,直逼檀、薊二州,你父戚紹奉陛下之命,從長安領兵五萬前往應戰,你則作為行軍司馬隨陣出發。”

盧嶠說著慢慢踱步到他麵前,“你既然擔任行軍司馬,究竟還記不記得自己的職分?在戚紹誤信靺鞨人假傳的情報欲輕敵冒進、越過燕山迎戰靺鞨人時,又為何不出麵阻攔?在明知靺鞨人是調虎離山,想要釜底抽薪的時候,又為何不回援?以至於檀州城空了兩天,若非文穆長公主率軍連夜奔襲六百裡,整個幽冀之地怕都是要拱手讓人!”

盧嶠這句說完,看見戚照硯垂著眼,又以很大的力道將他的臉抬起來:“你既然被靺鞨人生擒回了他們的王庭,又為何在半年後又出現在了奚關底下?還是說半年前檀州兵敗本就是你和靺鞨人裡應外合,是你通敵叛國在先?”

戚照硯咳嗽了兩聲,並不回答。

通敵叛國這樣的罪名,他絕不能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認了。

盧嶠鬆開了手,旁邊便有小吏從桶中舀了一瓢溫熱的水,替他把手上的血汙衝乾淨。

他冷冷地掃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戚照硯,“冥頑不靈,”說著又轉頭看向小吏,“繼續用刑。”

牆倒眾人推。

落在戚照硯身上的鞭子並沒有因為他出身東海戚氏,從前深受器重就輕一些,他便死死咬著牙關,不願意讓自己鬆口,隻是從喉中溢出幾聲悶哼聲。

長鞭過身,他想到的卻是半年前的那場仗。

黑雲翻墨,隱天而蔽日,北風將旌旗吹的獵獵作響,闍台上仍燃著烽煙,薄暮冥冥,肅殺之氣便欺入了整座城池,似是要將厚重的牆推翻,雉堞上尚且沾染著血跡,三月初,檀州城下的還是一片荒蕪,向北便是奚關、燕山,再往北便是瀚海靺鞨。

戚紹手中拿著的正是斥候探聽來的情報。

戚照硯看著站在沙盤前的父親,握緊了掛在腰側的劍,“父親,靺鞨人此次來勢洶洶,且已然越過了燕山,斷然沒有忽然分兵往雲州方向的可能,穩妥起見,還望父親……”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戚紹冷聲打斷,“住口!”

戚照硯抱拳跪在地上,仰頭看著這個並不喜歡他的父親,懇求道:“屬下戚照硯,以行軍司馬之名請將軍遣斥候再探,切莫中計。”

戚紹並不理會他,轉頭朝身邊的兵士吩咐:“把他拖下去。”

兵士麵麵相覷。

“拖下去!”

在戚紹的嗬斥下,戚照硯最終還是被拉了下去,臨了還在朝戚紹喊:“將軍切不可輕敵冒進。此時以守為上策啊!”

然而戚紹最終還是不曾聽勸告,以斥候帶回來的消息為準,率兵五萬繞至燕山東側,企圖將靺鞨人攻打個措手不及。

摐金伐鼓,旌旆逶迤。

卻沒想到恰恰是中了靺鞨人的圈套。他建功心切,企圖將靺鞨主力在燕山一網打儘,然被困在燕山腳下數日。

戚照硯帶著自己的帳下三千人突圍,欲請相鄰的薊州、媯州出兵援助,卻在到奚關和檀州之間的時候,遇到了伏兵,伏兵皆是配了弓箭的輕騎,人數雖不多,但卻足夠靈活,他帶著的重騎麵對遠攻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塞北冬春,孤城落日,力儘關山,鬥兵漸稀。

鼻尖縈繞著的血腥氣,身上的痛覺,讓戚照硯一時分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身處檀州外的戰場,還是大理寺的監牢。

耳邊的聲音漸漸模糊,讓他也有些分辨不清,到底是身邊將士的慘叫聲,還是掌刑人的逼問聲。

在意識漸漸陷入昏沉的那一刻,他隱約聽到了一句“繼續潑”。

而後猛地頓頭,睜開眼睛的時候,又是光線昏暗的大理寺監牢,地板上的濕痕分不清是血還是水。

掌刑的人手上的鞭子停了下來,轉頭看向盧嶠,語氣中有些顧慮:“盧公,要不還是緩緩,彆把人給打死了。”

盧嶠往旁邊啐了一口,不鹹不淡地說:“怕什麼?他都被提到大理寺三四天了,你見戚家人派人來過麼?你還是,太年輕,太心軟。”

掌刑人彎腰應和了兩聲,有意讓戚照硯緩一緩,於是站在盧嶠跟前,問道:“盧公,下官不大明白,他被生擒到靺鞨半年,杳無音信,禮部都打算給他立傳了,卻又被扔到了奚關外,若非文穆長公主殿下,隻怕都沒有命回來,這麼審他,到底是圖個什麼?”

盧嶠裹緊了身上的大氅,往掌心裡哈了兩口熱氣,掃了眼衣衫單薄的戚照硯,說:“你實心問了,我也就提點你兩句,你也說了,他戚照硯被靺鞨人捉走長達半年,誰人知道這半年裡都發生了些什麼,誰又能保證他有沒有通敵?這是不是靺鞨的周瑜打黃蓋?事關軍國大事,即使是長公主殿下,也不敢為他作保。”

“更何況,當時的燕山檀州一戰,本以為無人生還,許多事情想要追查也無從問起,但如今他回來了,便算是唯一的生還者,這麼大的窟窿,自然需要一個人頂上,他當時又身兼行軍司馬的要職,你說,這件事不由他來擔著還能由誰來擔著?”

盧嶠說著抬頭眯著眼看了下自房頂的小窗裡泄露下來的光,感歎了句:“這東海戚氏還真是看的清楚,也是沉得住氣,現在還沒有動靜,”他說到這裡,看向戚照硯,輕輕搖了搖頭,“你也彆怨我不顧昔日同窗之誼,戚氏不管你,我也左右不了我們範陽盧氏,招了吧。”

戚照硯喉結上下滾動了兩圈,忽然嘗到一股鹹澀味,本來要從唇角流出來的血被他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盧嶠看著他,眸色晦暗,撣了撣自己的膝頭,像是不經意間提起:“哦對,忘了告訴你,你當年在檀州出事的消息傳到長安後,你妹妹,一人一馬,執意前往塞北,說是活要見她哥哥的人,死也要見到她哥哥的屍體。”

他說到這裡,刻意停了下來,觀察著戚照硯的表情。

他在大理寺做大理正這麼久,自是明白,對於戚照硯這樣的人,是攻心為上。

戚照硯聞言,果然仰起頭來,看著盧嶠,顫抖著唇:“你,你們把她怎麼了?”

盧嶠笑出了聲,“看你這話問的,我能把她怎麼樣?她獨自一人去了檀州後,再也沒有回來,和你當時一樣,杳無音信。”

戚照硯聞言,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此刻隻覺得,眼前的人,像是毒蛇吐著蛇信子一樣。

他想到自己被擒到靺鞨的那半年,終於沒忍住咳出一大口血,頭也垂了下去。

這時外麵來了個小吏,先是對著盧嶠行了個叉手禮,又道:“盧公,文穆長公主的意思是,手下注意點分寸,彆把人給弄死了。”

聽到“文穆長公主”幾個字,盧嶠的眼睛忽然就亮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問道:“遠微,我是說長公主殿下來了麼?”

文穆長公主荀遠微,是半年前連夜率兵馳援檀州的人,也是把戚照硯從奚關外帶回長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