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在幾息之間,外邊兩人就已走到內間,開口自稱“某”的那位顯是魏人,而另一人或就是櫛木架上衣衫的主人。
躲在櫃中隻聞聲響,李、蕭二人聽得有人在石桌旁坐下自斟了冷茶,而另一人沉重的腳步聲遠行幾步,接著衣料窸窸窣窣響著,似乎是拎著衣裳抻展了幾下。
“特使,此間寒冷,您還是先穿上衣衫吧。”那魏人對“特使”頗是尊重,竟至攬了奴仆的活,要親自為那人著衫。
等了好一會兒,特使總算開了尊口,“對了佟卿,這兩個月教中新進好些弟兄,我此次趕回邏些城去,或要等到聖沐祭典之後才能再往瓜州來。”
想來那魏人佟某也是祆教信徒,聽了這話喜顏於色,溜須拍馬道,“光明慈父,恩澤萬物,弟兄們能得聖教主與光明特使之庇佑,從此幽夜徹明,炳若朝陽,來世再無憂愁可言了。”
特使聽了這話很受用,又飲了一口茶水,歎道,“有佟卿在鷓鴣山辦事,教主與我都十分安心,恰好這幾日礦場有了一批新貨,你便接受與那邊聯絡吧。”
礦場?!蕭應問凝住神思,手也不自覺攥緊。鳴劍礦場拿了魏廷的俸祿,卻私扣銅鐵,為祆教與吐蕃人做嫁衣裳?!
這滿山的兵械,不知偷偷摸摸預備了多久。
如此看來,瓜州防備形同虛設,西境州牧更是廢物一個,猛禽利爪都伸進大魏土壤了,他猶自酣睡。
當然,瓜州、沙州、肅州的幾個郡守也是——
思及此處,他下意識垂眸去瞧李辭盈。
方才事出從急,兼之這地兒既無房梁,也無床底,實在沒有其他地方能躲,他就將人家塞到角櫃之中。
角櫃是掛衣裳用的,既窄又小,容她一人時也擁擠,他再闖進來,隻得半擁她在懷中,兩人貼得嚴絲合縫。
蕭應問自覺不妥,想要後撤,可惜背脊已抵到璧上,退無可退。
外麵兩人閒言贅語,放了礦場之事不說,倒論起了祆教教義,慷慨激昂地喊起來,蕭應問聽了隻覺得腦袋疼。
可李三娘卻不同,一手掌在他胸口,側耳聽得十分認真,兩隻眼盯著櫃門,漸漸都有些發直了。
她怎能不慌亂?
外麵那魏人佟某她是識得的,一聽聲音都能辨就來,正是為著到了鄯州之後,他就一直在裴聽寒身邊辦差。
與她相處時,裴聽寒皆不讓人來打擾。
隻除了佟季青——
他是裴聽寒的心腹,有事兒能直接闖到院子裡來,可見受信之深。
可他……此時卻在為吐蕃人做事,李辭盈再細細思索其中關鍵,怎不得驚得兩腿發軟。
她雖貪婪自利,叛國通敵之事卻是從未想過的,肅州城的百姓與蕃賊有世世代代的仇恨,她不會、也絕不可能與吐蕃人迎來送往。
裴聽寒惹上這事兒,是立斬無赦的罪名。
可是他怎會——
思緒強行被中斷,為著身前那人忽然在她臉上掐了一把,李辭盈吃痛昂首,狠狠瞪了蕭應問一眼。
而後者挑眉看著她,垂首靠近,壓低的氣音裹住了她的耳朵,“三娘不會真要被他們傳教吧?”
怯懦的人才會將希冀寄托來世,李辭盈從來最信自己,也從不認為受苦會帶來所謂永生歡樂,她是一定要往上邊爬的,爬到她今生就能安穩度日的地方,為自己、姑母和孩子們尋找庇佑之所。
她搖搖頭,又皺眉盯他一眼,那人不笨,曉得她不讓人打擾,便也沒再開口。
沉思不過小一會兒,他身上那礪石、小刀什麼的硌來硌去,直戳得她腰肢癢癢,李辭盈沒了耐煩,伸手要移走它。
蕭應問吃了一驚,搶先一步擒住她的手緊緊攏在身前,低聲質問道,“做什麼?”
李辭盈老實道,“你的礪石又硌著我了。”
“……”蕭應問“哈”了聲,阻止她,“彆胡來,金石之聲清脆,當心咱們功虧一簣。”
想想也有道理,李辭盈住了嘴。隻是對麵那人內力實在深厚,分明隻穿一件半臂缺胯袍,軀殼卻燙如炙火,靠上去沒一會兒,熏得她臉兒也透出緋色。
嘖,不聽不知道,蕭應問怎得心跳得這樣快,一聲聲轟隆隆震在耳膜,摧枯拉朽似的巨響。
李辭盈皺眉打量他一眼,腹誹道,聽說這類人一般是活不長久的。
芙蓉花向是豔靡才夠得起一句絕色可餐,美人眸中秋水涓涓,慢轉波橫瞅來一眼,盈盈如月,勾魂攝魄般地。
櫃子蓋得太好,是有些不透氣了,蕭應問不再看她,伸手扯開了領口,低低呼了一口氣。
知道熱了,也不知道收收神通?李辭盈皺皺鼻子,也移開視線。
外麵兩人念完冗長教義,總算將談話步入正題。
卻不想特使一開口,就讓兩人瞬間繃緊額角。
“裴聽寒那邊怎麼樣?”特使問道。
佟季青搖搖頭,“那人倔得厲害,楚州牧幾番相邀,他也不肯放鬆半分,著實讓人頭疼。若是有什麼由頭能扳他下野是最好……”
這麼說,裴聽寒與此事無關?!
李辭盈一下來了神氣,背脊一挺,手兒輕撫在門上,隻恨自己沒長著八個耳朵。
蕭應問看在眼裡隻想發笑,“看來三娘是很想著靠裴郡守這顆大樹了,可惜,他是裴家人,此路你走得艱辛。”
這話前世都聽他說過了,李辭盈不以為意,也根本沒打算理會。
隻聽見佟季青憤憤道,“巡三州近一月,咱們的東西運不過來,如今鷓鴣山的事兒他也要管,特意請了令,同劉、王兩個殺才一同往西邊來了。”
裴聽寒竟親自來了?
蕭應問嘴角壓下幾分——這兩日住在寨中,他與李三娘同用著紀清肴送來的綠豆麵兒,後者發上的玉芙蓉香氣早就散了。
裴聽寒是極喜愛李三娘的,知她不能穿絲綢招搖,便將這幽州貢品私授給她,左右肅州也無人聞得出這香氣的來曆。
這倒也罷了,如今為了她,竟又敢擅離職守,越州辦差。
身為朝廷命官,數罪故犯,若讓有心人要參上一本,裴聽寒此生都回不了西京,連帶著李三娘也該流放長山。
特使亦不解,“他這時候來鷓鴣山做什麼?”
“特使有所不知,裴聽寒在肅州那相好兒與人夜奔。”佟季青沒忍住笑了聲,才繼續道,“他大概咽不下這口氣,要親自處置了這對狗男女。”
特使也笑,“竟有此事?!他兩個如今就在山上?”
不止在山上,且就是前幾日迷津寨眾匪要截殺的那支商隊之首領。
特使一聽,驚得一拍石桌站立起來,“此事為何不早言說?!教主吩咐過了,敢來鳴劍礦場的,看著臉生就通通格殺,你怎讓他們活到現在?”
“特使有所不知,姓蕭的那個武藝高強,且前兩日紀清肴時不時又去探看,某在後山徘徊再三,實在找不著機會。”他一頓,又承諾道,“紀清肴今日給他服了軟筋散,等送了您回去,某即刻提他人頭複命。”
“還等什麼?”特使想了想,又覺得疑惑,“慢著,你們怎會帶他們上山來?莊衝收了我的銀子,就是這樣辦事的?”
原是他們請的人?
可怪就怪在佟季青此時卻隱下莊衝與李辭盈之淵源不說,也不透露莊衝下落不明、紀清肴已離寨尋人等訊息,隻道,“那女郎有些急智,隻哄騙說是裴聽寒請了迷津寨沙盜來截她,紀清肴不願為裴家辦事,自然先帶回來問個明白。”
他上前一步,“特使安心,今夜某便動手,他們兩個誰也沒法子見著明日晨光。”
特使點頭,複囑咐一番,兩人才一前一後離去。
待腳步聲消失在甬道拐角,這邊兩個人也差不多悶得喘不過氣了,李辭盈離了櫃子,重重吸幾口氣,生龍活虎的,再不複剛聽著佟季青聲音時般羸弱。
佟季青要殺他們,可惜蕭應問並未損失功力,此言不管真假,她不必憂心。
且裴聽寒與瓜州、沙州兩位郡守也已帶著巡防營過來相救,李辭盈想了想,忽然道,“防備營來得這樣快,會不會是傅六郎等人已和都護府通了消息?”她衝蕭應問展個笑容,說道,“傅六郎無事,蕭郎君也應當鬆一口氣了?”
可蕭應問沒接話,隻看著她,黑漆漆的眸子波瀾不驚的,好似根本都沒聽著人家說話,也或者,他瞧不上她這幾句客套話,懶得理會。
李辭盈本隻想委婉幾句再提提建議,可這人油鹽不進的模樣讓人火大,蕭應問方才令她“不必造作”,可為人處世之間怎能不做這些客氣虛偽的寒暄,況且她與他身份隔有天壤,進退之間更應張弛有度。
也不知哪句話碰著他的逆鱗,要擺這個臉色給人家瞧。
可站在這兒發呆不是辦法,她頓了頓,又說道,“不若咱們就從密道離開鷓鴣山,指不定能在半途遇上都護府的人呢?”
蕭應問這才慢吞吞開口,“三娘這樣肯定咱們能打得開密道大門?”
按他的心竅,提出這般問題倒讓李辭盈意外,她點頭,耐心解釋道,“既佟某能神不知鬼不覺送特使‘回去’,想來這條密道是能通到鷓鴣山下呢?”她隻怕蕭應問不同意,拽了人家衣角,昂著腦袋衝他眨眨眼,放柔聲音,提醒道,“郎君,鷓鴣山地勢易守難攻,這麼些年以來也沒有徹底攻破過,若是此次拖得時候太久,您在定風山莊那邊不好交代,也讓傅六郎憂心呀。”
蕭應問聽罷冷笑一聲,問道,“三娘憂心某與六郎是假,害怕裴郡守與莊衝碰麵是真,畢竟——”他垂眸看著她漸漸發白的臉色,蜷蜷手指,到底沒再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