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身藕荷色衣裙，身形窈窕，頭戴一根最簡樸的海棠花形木簪，不施一絲粉黛，更顯得麵白如雪、紅唇嬌豔，此刻正擰著眉頭，似有什麼天大的煩心事。

“三百兩？”程嬌嬌著實有些驚訝，她知道響水縣和柳州不能比，但是柳州這麼偏、這麼小、還需要修繕的房子居然敢賣三百兩！

可是在響水縣，兩進的大院子，帶個池塘都要不了一百兩！若不是……

“那租呢？”程嬌嬌小心翼翼地問道。

牙行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笑還露虎牙，“姑娘，小虎看您也是初來柳州，租的話不妨找找甜水巷那邊，都是些綢緞鋪、脂粉鋪，環境比較安靜。不像水洛巷，三教九流、人多眼雜！”

程嬌嬌搖搖頭：“就要這裡，我打算做些營生，這邊熱鬨些。”

小虎恍然大悟，點頭答道：“既然姑娘有此意思，那我建議您選巷尾那家，那家院中有水井！這能省去您多少功夫呀！”

二人走到巷尾，一進的院子的確有些擁擠，院內隻有東邊一間正房，西側是廚房並一間倒房，北麵則是一整麵的葡萄藤，可惜現在還不是季節。但青磚鋪地，石階錯落，盤滿青藤的院牆，程嬌嬌一眼就看中了。

程嬌嬌以二十兩一年的價格租下，作為她柳州的住處。

程嬌嬌本是響水縣遠近聞名的繡娘，今年已然十九，遇到了一個再俗氣不過的故事，但是她不是崔鶯鶯、魏少安也不做張生，負心郎一日高中被榜下捉婿，娶了國公府的千金小姐，自是不要她這個鄉野村婦了。

原本她也沒有鐵了心要走，但這魏少安縮頭王八一個，娶國公小姐一事，全響水縣都知道了，連著他的爹娘老子一齊瞞著她，還妄想什麼享齊人之福！

幾天前夜裡，程嬌嬌院中竟讓人扔進了一包銀子，足足有百兩。打開一看，竟是魏少安派人送來的，裡麵竟還夾著一張紙，上書：嬌嬌吾愛，此事非我所願，三日後亥時此地相見——少安。

可把程嬌嬌惡心壞了，魏少安把她當什麼人！指望自己給他做妾嗎？短短兩天，程嬌嬌悄悄變賣了宅子、土地和家裡所有值錢東西，剩下的破爛就當送給牙行了。數著自己包袱裡小兩百兩銀票，程嬌嬌上了租來的馬車，就到了柳州。

……

程嬌嬌算著手上的銀錢，不敢過那坐吃山空的日子，一刻不敢耽誤，簡單拾掇了屋子，就出門置辦起物件，順便尋攤位。

程嬌嬌選水洛巷有自己的打算，水洛巷臨近柳州茶市，每逢一、五會有各地茶商雲集於此，且不到三裡外就是碼頭，送貨都比彆處便宜不少。

程嬌嬌看上了一個賣炊餅的攤位，擺攤的是個中年婦人，隻賣早午兩個時候，天不黑就收攤，桌椅板凳一應俱全，恰好省了她再準備的功夫。

程嬌嬌專程買了個炊餅，炊餅太硬、不夠鬆軟，而且堿應當是放多了，即便如此也慢慢吃完才開口，“敢問娘子可是店家？”

婦人狐疑地點點頭。

程嬌嬌掏出自己做的白糖糕，先塞到婦人手上，才接著說：“娘子莫慌，我有事相求。我看中了您這個攤位，想跟您租下來，但隻做晚間的時候，您白天照常營業即可，每月給您交兩錢銀子。”

婦人一開始並不大情願，但這攤子她每月要交五錢銀子，程嬌嬌竟一出手就是兩錢銀子，即刻拍板同意。

婦人喜不自禁的開口，“小娘子客氣，這一應桌椅板凳您隨意用就行。”

鍋碗瓢盆更簡單，集市上一訂，讓他們連板車直接送上門來。

至此，程嬌嬌的擺攤大業已全員具備，隻待出攤。

程嬌嬌刺繡的功夫可是跟宮裡出來的啞姥姥學的，不說技藝無雙，在響水縣也是遠近聞名，但是她現在不打算再當繡娘，她要做些拋頭露麵的營生，好好挑挑自己未來的夫婿。

程嬌嬌打算賣餛飩，雖有啞姥姥留下的食譜，但裡麵什麼龍丹鳳髓、豹胎象拔，她聽都沒聽過，而且姥姥千叮萬囑不讓她隨意研習。可她本就會做餛飩，食譜裡雖也有，那也隻能算她集眾家所長，不算從食譜裡學來的。

兩斤豬肉切成小塊，用刀細細剁碎，再挑去筋膜，少量多次加入蔥薑水，攪打上勁，直至肉餡變得黏手。

光這一步程嬌嬌就要累的三魂離體，五魄出竅了，手臂微微發抖，手指頭連刀都握不住，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辦啊！

柳州人常吃大餛飩，刀魚、薺菜、蝦仁、筍尖……刀魚不是時節也就罷了，剛剛開業，程嬌嬌也不想立馬準備那麼多貴價食材，除了鮮肉，僅買了一斤不到的薺菜。

洗薺菜也是個大麻煩事兒，本就是鄉野菜，泥土、雜草、碎石要仔細挑揀，過了三遍水才看出薺菜本來的模樣。洗好後將薺菜掐頭去尾，摘掉老梗，熱水焯過再擠乾水分，細細切碎，用香油一拌，用的時候拿出來調上肉餡就行了。

餛飩皮程嬌嬌也準備了兩種，普通餛飩皮和薄如蟬翼的泡泡餛飩皮。

大餛飩用的是普通餛飩皮，包出來的大餛飩宛如一個個小元寶，餡塞得圓鼓鼓的，程嬌嬌平日裡吃上三五個就能頂一頓飯，她給大餛飩定價五文錢一個，五個起賣。

泡泡餛飩可是她從食譜上看到的，食譜記載是南方沿海城市的吃法，程嬌嬌還沒見過海呢！

泡泡餛飩講究的不是皮薄餡大，而是皮薄肉少、吃個水飽，定價七文錢一碗。肉餡輕輕的在餛飩皮上帶一下，特殊的手法將餛飩包成小包袱的形狀，下到水裡立刻就熟，鼓起來浮到水麵上，像是一鍋小金魚。

泡泡餛飩講究的是湯底，程嬌嬌買了半隻黃油老母雞，黃色的油脂厚的都黏到菜刀上，刷都刷不掉，配上一個雞骨架、幾塊豬骨，大火煮開，小火慢燉上兩三時辰，熬好的湯底麵上一層油花金光發亮。

程嬌嬌忍不住自己先喝上一碗，香氣撲鼻、滋味醇厚，僅僅撒上一點鹽花就勾得人食欲大開。

晚上出攤時程嬌嬌換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底棉布裙，頭發也仔仔細細包在頭巾裡，推起板車向攤位走去。短短半柱香的路，胳膊是又酸又疼，跟灌了鉛一樣，休息了三次才走完這段路。

集市上突然出現的生麵孔，又是個年輕姑娘，自然引來了諸多關注。

程嬌嬌到的時候，賣炊餅的趙娘子還專程等著她，看程嬌嬌出現，忙起身相迎，幫她搭把手擺好了鍋碗瓢盆。

程嬌嬌抹了把額頭上的薄汗，盛了兩碗水，遞給趙娘子一碗，連忙道謝：“謝過趙姐姐，趙姐姐何妨專程在此等我！”

趙娘子端起碗一飲而儘，“程娘子莫要推辭，我還想沾沾開業的喜氣呢！”

程嬌嬌聽後，扶趙娘子坐下，玉石一般的眸子裡閃著期待，“那趙姐姐定要嘗嘗我的手藝！”

點火、燒水，大餛飩已經包好，程嬌嬌數了五個下鍋。泡泡餛飩要現吃現包，隻見程嬌嬌幾根蔥指上下舞動，不一會兒就是一鍋圓鼓鼓、晶瑩剔透的泡泡餛飩，再撒上海米、紫菜、芫荽、榨菜末、蛋皮絲，澆上一勺濃香的雞湯，頓時香氣四溢，引得周圍人側目。

趙娘子先吃大餛飩，一口咬下去，肉餡質地緊實綿密，汁水充盈。再吃一個薺菜的，肉香混合著薺菜的清香，吃到最後還有一絲清苦的回味，讓人不由自主想再吃一口。

五個大餛飩，轉眼就吃完了，趙娘子竟覺得還有些意猶未儘，“程娘子，這餛飩也太好吃了，這滋味我竟從來沒吃過！”

程嬌嬌心裡樂壞了，但嘴上還是謙虛的說道：“姐姐莫要如此誇我，今天出攤太倉促，沒來得及準備，大餛飩不僅能佐湯吃，還能放些麻醬、剁椒乾拌吃，滋味更佳！”說完又端來一碗泡泡餛飩。

趙娘子也懶得再推脫，勺子舀起一個泡泡餛飩，雖肉餡不多，但餛飩皮在碗中猶如錦鯉拖尾，淺淺吹兩下入口，一吸溜便咽進肚子，趙娘子驚訝地問：“妹妹這餛飩皮怎麼如此光滑彈潤？”

程嬌嬌麵上故意扮作有些不情願地說道：“這是家傳配方，往麵粉裡加入一些澄粉即可。”

趙娘子是做吃食出身，自是明白程嬌嬌不願細講。趙娘子吃完兩碗餛飩，拿出荷包就要給程嬌嬌塞錢，程嬌嬌自是不願，趙娘子無奈地說道：“妹妹這手藝我真是自愧不如，既然妹妹不肯收，那剩的這幾個炊餅便饒給妹妹了，妹妹可千萬不要推辭。”

程嬌嬌笑著應下，留著自己當宵夜也不賴。

兩人間的對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又加上那鍋香飄十裡的雞湯，更不用提還有程嬌嬌這麼一個嬌俏的小娘子，生意竟讓她就這麼做了起來。

“來碗小餛飩！”

“我要五個大餛飩！”

“老板娘，十個大餛飩！”說話男子一身短打，腳穿草鞋，一看就是碼頭上的勞力。

“是老板，不是老板娘”程嬌嬌反駁道，又麻利地端上餛飩，還贈上一角炊餅，“客官慢用。”

“老金闊氣！剛發餉錢就這麼揮霍！”幾個身穿腳夫衣服的男子打笑道。

老金一口氣吃下三個餛飩，才有心思應付這群同鄉，“聞得我饞蟲都要出來了！”

在老金的吆喝下，不少勞力、腳夫、短工都來吃餛飩。富裕的要上幾個肉多餡大的大餛飩，囊總羞澀的點上一碗泡泡餛飩，無論價位，程嬌嬌都送上一角炊餅，這群下力人胃口大，這樣連湯帶水再加一角餅，也勉強能飽腹。

程嬌嬌看反響不錯，決定日後在趙娘子那裡訂上幾張炊餅，純當贈送也花不了幾個錢，就是趙娘子這個炊餅……還是有改進空間的。

結賬時程嬌嬌還以開業第一天為由，給他們打了七折，眾人均表示定會再來。

眼看馬上子時，雞湯已經見底，剩的餛飩也沒幾個，程嬌嬌打算今天就乾到這裡。

“店家可還有餛飩？”

身後忽然傳來的聲音把程嬌嬌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更是駭人，燈火昏暗處一身形高大的男子，穿了一身白，麵容隱在黑夜裡。

程嬌嬌顫顫巍巍開口：“還有，公子要吃什麼？”

暗處那人聽到後慢悠悠地走上前來，程嬌嬌這才看清，這男子好皮相！麵若朗月、眉峰似劍，卻長了一雙眉目含情的桃花眼，膚色白的近乎沒有血色，一頭烏黑的長發並未束起，而是隨意披散在腦後，竟比程嬌嬌的頭發還要長上幾分，程嬌嬌一時看得有些出神。

男子湊到攤上，掃了一眼，“有什麼吃什麼。”

程嬌嬌這才回過神來，麻利的包餛飩，煮餛飩，調湯底。

“客官，您要的餛飩。”

男子拿勺子在碗裡攪了幾圈，舀起一個放入口中，而後放下勺子，端起碗，一飲而儘。

程嬌嬌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這人不怕燙嗎？

男子有些意猶未儘，舔了舔嘴唇，轉過頭問程嬌嬌：“店家可還有？”

程嬌嬌一臉不思議地回答道：“有……”

程嬌嬌把留給自己吃的幾個大餛飩也煮了，剩的一角炊餅也給男子一齊端了過去，專門提醒了一句“有些燙，客官慢用。”

男子轉眼間把大餛飩也吃完了，連看都沒看炊餅一眼。

男子放下碗，又盯著程嬌嬌，緩緩開口：“店家……”

“沒了，客官，我預備留著自己吃的都給您了。”程嬌嬌沒說謊，真的一點餛飩都不剩了。

男子臉上漏出一絲遺憾的神色，不過僅一瞬便消失無蹤，“店家的餛飩湯鮮味美，讓人流連忘返，可惜小生今天來的不是時候。”

男子頓了頓，又說道：“不過……湯底那隻雞，能讓我吃了嗎？”

程嬌嬌根本顧不上想這人為什麼會知道自己還有湯底的半隻雞，可光看著那雙眼，就不由自主地答應了他。

男子連筷子都沒用，細長的手好似感覺不到燙，那本應執筆、撫琴的手，此刻正撕著一隻老母雞，半隻雞片刻便讓他吃的隻剩骨架，男子才漏出一絲饜足的神色。

“店家明日何時出攤？”

程嬌嬌答道：“酉時一刻。”

男子滿意地點點頭，“我明日定會再來，店家多準備一些。”說完轉身就要走。

程嬌嬌忙從身後叫住他，“公子，您還沒給錢！”

男子愣在原地，程嬌嬌這才看清楚，男子雖相貌堂堂，卻穿了一身破破爛爛的白衣，繡著並蒂蓮，麵料……連程嬌嬌這個繡娘都看不出，還披頭散發，舉止怪異，莫不是個傻子？

煦風久不在在人間行走，早都忘了錢是怎麼一回事，“店家，我今日忘了帶錢，明日定當還上。”

看著男子身影越走越遠，程嬌嬌隻能自認倒黴，第一天就碰上這種吃霸王餐的，虧他還長得這麼一副好麵皮。

不光是個傻子，還是個吃霸王餐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