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風知咬了口熱騰騰的包子,肉餡鮮美汁水四溢,忍不住側頭問了句,“荷包裡還剩多少銀子?”
回應她的是孟憑瑾移開的瞳仁。
她頓覺兩眼一黑,無奈歎道,“讓你管賬你就是這麼管的。”
孟憑瑾垂著頭走近她,像是做錯了事,低聲說了句:“師姐你沒教過我,不能怨我。”
徐風知心道這話怎麼品著莫名怪異。
她翻開山下的許話寧和沈執白清晨傳來的密信,認真掃過那些字句的同時隨口問了聲,“你真吃過包子了?”
孟憑瑾一怔,眼瞳晃了晃,長睫漸傾,“騙師姐的。”
他聲音漸輕,“那點錢,隻夠買三個包子。”
話音一落,最後一口包子偏巧被徐風知塞進嘴裡,她聽聞這話蒼白地眨眨眼,忽然覺得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
[我真該死啊……]
孟憑瑾低垂著頭,她遠遠望倆孩子坐在院裡開心吃包子沒注意到這邊,擰眉挽起衣袖想將手腕上的銀鐲摘下來給他去換點銀子,可她頓了頓,沒摘銀鐲,反而扯下了腰間的玉佩。
她認真遞給孟憑瑾,“換吃的去。”
孟憑瑾握住觸感微涼的玉佩,卻也不露聲色掠過一眼她手腕上那個分明十分樸素的銀鐲。
不惹眼。以前從未注意過。
但她為什麼不願意拿出來?
想要。孟憑瑾眸光晦澀。他想要。
“師姐手上的銀鐲——”他剛要開口就被徐風知無意揚眉給堵了回去,“快去買吃的吧,這不有錢了。”
孟憑瑾默了默。
而待他買好糕點回來,徐風知已經不在屋內,照看小丫頭的相庚瞥見了他手裡的玉佩,疑惑詢問,“你沒換錢?”
孟憑瑾將糕點紙包遞與他二人,隨心坐在一旁,眯著眼歪頭應聲,“不必換。”
他有錢,而且,有的是錢。
糕點的香氣在相庚的嘴裡四散,甜得竟隱隱發苦。
孟憑瑾的頭向後仰著,坐在光裡吹拂暖風,若悄悄看上一眼便如同朗月清風過懷,叫人心生靠近向往。偏他自己還不知已成了旁人眼中的不真切畫卷。
相庚想起他與徐風知間難以言明的氣氛,想起徐風知的皇女身份,於是凝望他一陣後咽下嘴裡的糕點,“你是她師弟?…還是侍君?”
一道輕笑隨之落下。
“你覺得呢?”孟憑瑾的眼底顯然寫著好奇。
相庚得到這麼個反問也不由得一愣,仔細斟酌裡他打量了他好幾遍,而孟憑瑾就那麼笑眼彎彎,滿是恣意灑脫。
“侍、君?”他試探道。
清亮笑聲裡,那漂亮美人隨即笑彎了腰,眼尾快要見淚。
相庚不知自己猜對沒有,順著問下去,“那你是她第幾位侍君?”
“什麼第幾位?”沉浸在高興裡的孟憑瑾還沒反應過來。
“嗯?”相庚眨眨眼,喃喃自語著,“她不是皇女嗎?我以為她有好幾位侍君的…原來隻娶了你一位侍君嗎?”
相庚不懂,為何方才還笑眼如星的孟憑瑾一愣忽地就沉了臉,冷冽刹那間縈繞在他周身,指節泛起森然白色,牙咬得咯吱作響。
於是乎,徐風知從外城四街探聽完消息回來,劍擱好還未坐穩當,一心都在跟孟憑瑾傳達從話寧師姐和沈執白那裡得到的線索信息,可孟憑瑾卻時不時偏開頭,眸底冰冷泛寒。
[好詭異的場麵。]
徐風知不明所以,但還是說了下去。
“清晨時分,陳家的人潛入外城在百姓裡搜尋了一人帶入陳家,進入城內後不知所蹤。聽百姓說,他們總會在每日清晨挨個翻看他們身上,每回都會帶走一人兩人。”
相庚觀孟憑瑾不應聲,隻好說道:“確實如此,我在外城也有被他們搜查過。”
“可知他們在找何物?”
相庚搖搖頭,目光幽深,“不是在找東西,是在找瘡。”
徐風知若有所思,相庚接著道:“他們說,生了瘡的是在疫病中更受苦的人,陳家願意接進城內相助相醫治。”
“治好了?”
相庚搖搖頭,“不知,我沒再見過他們。”
照這麼說,陳家真是天下頂頂好。
徐風知直覺其中不對,左右一思忖,“相庚,你能否回憶起那瘡的模樣?我偽裝一番讓他們帶我潛入其中,直接探個究竟。”
一直未曾說話的孟憑瑾忽然出聲,“你之前露的麵不夠大嗎?我去。”
[哪兒得罪他了麼?]
徐風知發愣之際相庚搖搖頭,“我願意去。他們記不住我的臉。”
她沒等他說完就堅決反對,她認為讓他貿然潛入其中是不合理的,裡頭不一定是什麼情況,真出了岔子他一個人應付不來。
不知道在鬨什麼彆扭的孟憑瑾也顯然不願意讓一個瘦弱少年前去,沒說話,但目光長久嚴肅著。
相庚無奈發笑,“你們二人怎麼看都和疫病不沾邊。”
靜默中,孟憑瑾平靜走上前,在他手心劃下幾筆,“我的劍意。必要時打出去。”
即便是在客棧前見識過他的實力,相庚也還是不大相信。這大哥哥看起來總覺得沒有徐風知厲害,大概是漂亮過頭所以總莫名認為他脆弱的跟紙糊的似的,他那纖細手腕能提的動劍嗎。
……
一行人出門去尋找能偽裝瘡口必要的道具,走在死寂一片的村裡,處處透著令人膽戰的惡寒寒。可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因而晦暗也被鍍照得鮮活。
“我給你想了些名字,你看你喜歡哪個。”
徐風知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小丫頭牽著她的手聽她說話,相庚也跟在她們身邊默默聆聽,隻有孟憑瑾依然是不知道在彆扭什麼,眼中陰鬱久久不退,徐風知搞不懂。
她說了很多個名字,可小姑娘一直沒有應聲。
“……都不喜歡啊。”徐風知有些被打擊。
這回她仰起頭,平聲道:“娘親,這些都太好了。”
徐風知微微怔住,注視著她稚嫩的臉龐,長睫掩住酸澀,就如同第一回見到她時那樣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聲音溫軟,“怎麼會呢,我還覺得不夠好呢。”
餘光裡瞥見周身冷冽的孟憑瑾,她終是忽視不下去想直接問一句,剛好小姑娘張著手臂要她抱,她依言彎腰抱她,結果剛抱好,小姑娘就大大方方地開了口:“娘親娶過幾人?”
她聲音不小,誰都聽見了。
徐風知遲鈍眨眼,如實回答,“未曾啊。”
這半天未曾開口說過幾句話的孟憑瑾忽然遠遠地抖落一句,“不信。”
徐風知氣惱擰眉。
[一天天都在鬨什麼。]
她回頭一看相庚不知道在笑什麼,頓時覺得孟憑瑾定是在背後言語她,於是憤然道:“沒娶過就是沒娶過,孟憑瑾,你是不是背著我壞我名聲了??”
她此言一出,孟憑瑾斷定她應是真的未曾娶親,心上鬱結消散了個徹底,藏著笑眨眼間便走至她身邊。
宣布陰轉晴的漂亮美人嫻熟地露出委屈神色,好似一隻被冤枉的柔弱小兔,淺聲裹上一些服軟,“我沒有。”
低級的示弱手段,要點是委屈乘以可憐。孟憑瑾認為,徐風知會抵不住這一套。
如他所想,他聽到了徐風知無奈又無措的一句:[不準不允許…老婆你這樣真的犯規。]
好使。孟憑瑾稍掩笑意,他算是發現了,這個新手段真好使。
乾枯刺鼻的炭味不講道理地往肺腑間鑽,徐風知擰眉遠望一眼,那儼然燃燒過什麼的高台之上,立著五個架子。
通黑、風一吹便嘩啦啦掉渣子,從高處掉落摔成粉末,如同枯黑眼淚,濃重的不適感強烈地叩擊著每個人的心底。
相庚走得很快,已經快要拐出去,大約是受不住這氣味。
徐風知也小心地護著小姑娘的口鼻,小姑娘的聲音因而輕微發悶——
“五個人都死了。”
五人、五個架子。
徐風知心裡升起一股涼意,遲疑發問,“因而而死?”
“是疫病。”
疫病……徐風知心中不解,可這分明是火燒過——
“他們五人,是最先得疫病的人。”
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氣,瞳孔震顫不住。
是了。她怎麼忘了。在麵臨無從應對的災禍時,兵荒馬亂的人們首先想到的隻會是殺死那個災禍降身的不幸之人。
更何況是疫病。
滾滾濃煙仿佛又一次灼起,熱浪便能將人吞吐出一層皮肉,微不足道的渺小哭喊也好、沉默可怕嚴肅冰冷的禱告也罷,火焰是不會因為任何事而停下的。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詭異地內心平和著,一言不發,至誠至虔地期待著疫病能跟隨這五人消失在村落裡。
黑煙裡跳出幾粒紅色火星,劈啪作響,紅色的、被燒透的紅,像極了模糊的血肉。
可即便是掉在誰人眼前也是視而不見,哪怕它真是血肉,是昨日還曾在一起說笑、一起做活的人的血肉。
最後的最後,灰燼的餘溫也無法直視,他們頂著被火熏出的眼淚,輪流上前拍一拍披著一身白布的人,以遺憾的語氣長歎道:“不要怕,邪祟已經死了。”
那五人,就這樣成了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