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在這裡坐了三個多小時了!”
“你到底會不會辦業務?”
“你們行長呐?讓他出來!拉業務的時候把你們銀行吹得那麼專業那麼方便,把人往這兒一丟,就玩消失了?”
陸羽放下座機電話,人體工學椅一扭,扭回橢圓桌邊,雙手撐在兩邊,像賭桌上的荷官,淡定麵對客戶的抱怨。
她給了客戶一個迷惑性的微笑,說:“快好了,您再等等。”
這屬於安撫性扯淡,等客戶的屁/股/蛋能離開椅子,至少還有半個小時。
客戶的視線再次從桌上落到手腕上的電子表,手指不自覺敲擊桌麵,抬一下眼簾,妥協般道:“我出去抽根煙。”
陸羽微笑提醒:“不可以,您一走出這個門,這裡的資料全都重新審核。”
客戶捏著包華子“梆梆梆”敲在桌子上,怨恨地斜視陸羽,僵持了好一會兒,才十分不甘心地兩腿蹬直,把煙盒重新塞進西裝褲口袋。
嘟嘟——
陸羽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她快速掃一眼屏幕,綠色微信對話泡浮下頂端,一共三個字:回電話。
陸羽抬頭,手背推一下黑框眼鏡,盯看電腦屏幕,屏幕光像交織的彩色蛛絲倒映在她啤酒瓶底般一圈圈的厚鏡片上。她的手指慢慢滾動鼠標滾輪,遊覽宇宙第一銀行給每個員工開通的notes係統。
——業務係統今日淩晨更新。
陸羽昨天就發現係統寫入了幾行新代碼。
她很喜歡銀行的係統——穩定、安全、實用性強,就是有點過於保守。
——晚六點半,支行開境外業務培訓會。
哎,又吃不上晚飯了。
嘟嘟——
手機再次響了一下,綠色氣泡浮起:現在!
恰在此時,客戶打了個激烈的噴嚏。陸羽“噌噌噌”抽出幾張紙巾,微笑著遞給客戶。
客戶裝模作樣擤了幾下鼻涕。
嘟嘟——
嘟嘟——
嘟——————
微信像是小爆竹一般炸起來。
“緊急!”
“600金!”
“接不接?”
“……”
陸羽目不斜視,慢條斯理將原件整理好交還客戶。她將資料在桌上敲齊,撲克牌一般撚成扇形,往桌子上一擱,脆生生道:“簽字!”
客戶每簽一個名字,陸羽就抽掉一張紙,速度之快每次都能驚到客戶。當客戶簽到第二十一個名字的時候,陸羽的手機鈴響了起來,“訪客小謝”四個字在屏幕上發光。陸羽的手指摸向手機開關鍵,不動聲色地掛掉電話。
客戶忍不住問:“你不接嗎?好像有急事。”
陸羽不回答,是因為覺得沒必要和客戶解釋銀行的規章製度。
微信還在不斷轟炸,像化在口水裡青蘋果味的跳跳糖。
陸羽拚命敲擊回車鍵,光標從一個輸入框移向下一個輸入框,然後——咣一聲,電燈黑了,機箱發出“咯吱咯吱”的怪響,像電力怪獸死前最後一聲哀嚎。
竟然——
停電了!
對於金融機構來說,沒有通知的停電簡直是有關部門的失職!
底樓現金櫃的喇叭裡聲嘶力竭一聲吼:“操,我在換美金啊!這下彙率怎麼算啊!”
陸羽歎了口氣,這下白忙活了,她對客戶說:“停電了,您在外麵等一等,我去吃口飯。”
客戶看了一眼自己的電子手表,已經下午十三點二十五分,他是上午十點來的銀行,實話講,這丫頭辦事效率挺低的。
陸羽把東西鎖好,客戶還在磨磨蹭蹭收拾證件,她靠在椅背上,單手翻起了微信消息。
最後一條是小謝發來的:現在有空了嗎?
嗬嗬。
停電果然是小謝搞的鬼.
這小子膽真肥,擾亂金融場所秩序,警察叔叔是要請喝茶的。
在陸羽翻看前麵留言的時候,綠泡泡又多了一條:帶上身份證和信用卡。
陸羽鎖門,給客戶一個服務行業底層員工的職業假笑,“等電通了,我就回來。”
客戶整個人鬆弛下來,癱坐在二樓vip客戶的轉椅上,掏出香煙盒,用嘴直接叼出一根香煙。
“對不起,本銀行禁止吸煙,停電期間,銀行會處於關閉狀態。”
陸羽走下樓梯,餘光瞥到客戶憤懣地吐掉香煙,才心滿意足地轉頭,擠入擁擠的營業大廳。
營業大廳裡亂作一團,客戶們焦灼不安,全都聚攏在暫停開放的櫃台前。
現代銀行的便捷、高效與強大都依賴一根網線、一段電網。
羽走進員工休息室,來到衣櫃前,打開帶有鏡子的櫃門,驀地瞥見一張疲倦至極的臉。陸羽扯下絲巾,取下工號牌,兩樣東西統統塞進口袋,雙腳踢掉高跟皮鞋,擠進一雙踩屎感十足的球鞋裡,脫掉西裝,掛上衣架。她取下黑框眼鏡,從口袋裡拿出隱形眼鏡盒,鑷子輕夾起鏡片,小心翼翼推到眼球裡。她從皮包裡翻出身份證和信用卡,捏在手裡,與一個對鏡補妝的女同事擦肩而過。
女同事糯糯問:“又和神秘大帥哥吃飯啊?”
陸羽含糊地“嗯”了一聲。
女同事放下睫毛膏,開始塗口紅,她抿一抿柔軟的紅唇,左右轉動臉頰,欣賞完美無瑕的妝容,“有錢人嗎?”
陸羽裝作沒聽到的樣子,和同事說再見。
“臉蛋長得好有什麼用,卡裡沒有半毛錢,嘴巴不夠甜,拉不來業務,還被小弟弟騙錢騙身,真是白癡!”
遠遠地,飄來同事嬌滴滴的一句話。
陸羽推開休息室的後門,迎麵吹來夏日裡燥熱的風,將她額前的碎發吹得淩亂,她把碎發攏到耳後,繞到銀行前門,在少年和自行車麵前停下腳步。
小謝修長的手指按下磁帶機的暫停鍵,抬起頭,目光淡掃一眼陸羽,他白皙的手放上耳機,將耳機順著柔軟的頭發滑到脖子上,金色的陽光在他發間頑皮地躍動。頭發是淺淺的亞麻色,原本壓在耳機下的一撮頭發翹起來,在風中像是小動物毛茸茸的耳朵尖。
陸羽盯著眼前這個白淨的少年。
科技展會上免費派送的宣傳T恤、牛仔褲、耳機和自行車,沒錯,這就是小謝。全支行的人都認識他——同事稱之為高深莫測貌客戶星級成謎的“鳳凰男”。
error C2012:#小謝的自行車不是鳳凰牌,是永久牌。
陸羽的腦袋裡突然就冒出一串錯誤代碼。
騙錢騙身嗎?
才不是!
站在她眼前的分明是從天而降的散財童子。
陸羽回憶自己是怎麼和小謝認識的,又是怎麼走上打黑工這條不歸路的。
如何讓一個普通人迅速墮落?
如何讓一個高學曆、高顏值、高收入的合法公民落入無儘深淵?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罪魁禍首——巨額房貸。
陸羽在畢業第二年就買了房,S市市中心一套小三居,光首付就賠上家裡的一套老宅和父母一輩子的存款,自己也因此背上600萬的商業貸款,每月工資還掉貸款,還剩下一百三十塊大洋,她如果不想回家蹭飯,就隻能在招聘網站上找兼職。
作為前世界排名第一的黑客“灰羽”,陸羽篩選的職業都是技術支持或者遊戲陪練那一些。然後,她向星火公司投遞了自己美化過的簡曆,應聘他們的遊戲測試員崗位。結果,沒等來星火公司的HR,卻等來了舉著身份證手裡拎著行李箱的小謝——自稱星火公司試玩經紀人。
一個二十二周歲的大小夥子——叫謝崽崽。
ps:一見麵,就說要和她同居。
那個時候,陸羽當場就想報警抓小流氓,身子壓上大門,用門板夾小謝的腦袋。小謝的手臂還敢往房子裡探,在雪白的牆壁上蜘蛛腳一樣爬來爬去,他擠出一句話:“陸羽,我給你看代碼。”
像貓兒聞到了魚腥。
陸羽把門掀開一條縫,頭一低,玻璃瓶底厚度的黑框眼鏡滑到鼻尖,目露精光,狐疑地、警覺地、試探性地問:“什麼代碼?”
小謝從門縫擠進來,微喘氣。
陸羽抄起玄關上的竹子不求人對準小謝的腦袋,“我警告你,老實點,姐姐以前是練花樣體操的。”她想了想,加重語氣補充,“泰拳也很厲害!”
小謝從書包裡取出“企鵝”筆記本電腦。
陸羽輕蔑地一笑:“你電腦自己裝的吧?就這品味拿得出什麼厲害的代碼!”
小謝把筆記本轉過來。
陸羽一身粉色毛茸茸兔子居家服叉腰站著,舉著不求人,看屏幕,然後不求人漸漸偏了,掉了。她乾脆搶過小謝的電腦,窩進沙發裡,甩掉拖鞋,把一條腿盤起來,另一條腿的膝蓋頂住筆記本,一邊敲鍵盤,一邊用牙齒咬扣在虎口的粉白衣袖。
小謝掛上耳機,打開磁帶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毫不遮掩地盯著陸羽看。
小謝說,隻要她通過星火遊戲的招聘測試,類似於大學畢業需要湊齊學分,積累足夠的遊戲金幣,就可以正式成為星火遊戲試玩員。屆時,星火公司將與她簽訂用工合同,酬勞是一次性付清她連本帶息的房貸。
後來,陸羽讓小謝搬進了公寓。
沒辦法,作為年輕姑娘,她定力絕對超強,可以拒絕一個長得非常好看的男人搬進她的房子。但作為一個頂級技術宅,她看到代碼的一刻就徹底跪了,她批準小謝入駐她的個人領域。
小謝應該是個好人。
畢竟,學代碼的孩子不可能是壞孩子!
陸羽的回憶結束。
小謝又柔又淡的嗓音傳來:“上車吧,晚了十三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