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老人,瘸了一腿,孤苦伶仃大半生,忽有一日自稱老兵,殺過日本人,繳來一柄軍刀。那本屬一個軍官,叫吳島。而一旦有人討刀來看,他就笑笑。不久,他老死家中。村人憐而葬之,為慰英魂,又尋軍刀,卻是一無所獲。
2.
她一陣微眩,眯了眼。
光天化日下兩排鬼影,日本兵來路口搜車了。
“沒有窩藏什麼的,車上是聖慈堂的外科大夫、護士。”司機解釋,“奉了你們上頭的命令,去醫護站救治你們的傷員。”除去他,車內尚有五人,有男有女,現紛紛下車了。一名洋大夫——高而消瘦、可比一根荊棘,以及一名護士,一左一右挾著才十七歲的她站好。白大褂之間,惟她穿了一襲深胭紅色的長而臟舊的冬襖,底下竟打著一雙赤腳。十一月暮秋,風如刀。當此時,藤宮俊中尉揚開鬥篷,推開一個部下,疾步出列。他年僅三十餘,個頭在一米七至一米七五,故其冷鐵一樣的臉是俯看少女的,嘴角一牽:“你,也是護士?”
他們沒有聽懂。
那洋大夫以英文道:“她是病人,有病。”
他沒有聽懂。
雖靜而如死,也猶平地驚雷一般。
一輛掛旗的軍車碌碌地卷塵而來,又是一隊兵。
為首的一個青年步來,與藤宮個子相近,肩頸微收,高立領上的一對軍章鮮紅奪目;也披一件茶褐色的混紡厚鬥篷,衣上是金色錫扣,刀袢掛一柄刺刀;腰上另佩一把細長的軍刀,二十年前的樣式。因有一圈軍帽簷相護,他先隻現出一半臉,膚色偏深,鼻子是少見的高而俊,整個下頜是雄性的,端正圓轉,亦無多少須茬子,乾乾淨淨。隻那唇線走至儘處,反朝下撇,似含了一點無情之情。他正一正軍帽,微抬了頭,先朝藤宮中尉行禮,那一雙東方的凝沉的眼就朝少女轉去了——她接住這目光,揚起下巴,迷失、少神,然其麵色青蒼,已成一具活僵屍了。風在刮,雙唇抖了下,少女終於一個後仰昏死過去,大夫護士忙來扶她。
“她是病人!長官,時間緊急,救命才是第一。我們不知道什麼中國兵,她是我從廢墟泥石中刨出來的一個可憐的孩子罷了。管一管您的人!她失血太多了!長官,請放行!”
藤宮偏頭,問那漂亮青年:“吳島,要不要賭一賭?”
“現在嗎?——長官,就現在,我賭這女人頂多活四天。”吳島的眼仍是深沉,不辨喜怒。
“三天。”藤宮中尉說。
“三天?”
“兩天。”他又說,“不,一晚。”
“……是一分鐘。”吳島少尉拔槍了。
3.
其後一晚,拉門上長影綽綽。和室,素屏,牡丹燈籠,兩個藝伎各持胡琴與三味線。餘下一個叫緣子,也梳島田髻,衣繡著錦、輝煌如妖,抱一把七弦琴居中而坐,以背相對。衣擺幾多轉折,一如月下的斷崖潮水。那衣領後翻,男人們得以窺見一段粉白的頸子。七弦琴起,三味線錚錚破陣,再是一聲複一聲的胡琴的鳴囀。
“這風景,過於浮豔了。”
“我還當吳島家的二少爺是上流人,你原是個連女人也不懂的。”
“長官……”
“我們現在不是朋友嗎?”
吳島光之介少尉方叫道:“藤宮前輩!”一隻小飛蟲兒落在藤宮的手背上,他抬眉,把它拂去,再問:“吳島,你何不留在滿洲?自請來此,為了什麼?我聽說,兩年前,帝都二月事件的平息,也有你父親吳島士郎的一份功。你年輕,忠勇,聰敏,多謀,陸士畢業,出身亦佳,卻孤冷若此,傲成這般,想必沒吃過什麼苦吧?而我,故事就太長了。”且重重一拍案,又道,“哼,那幫老家夥早該退位!下頭也儘是欠打罵的笨伯!連那些中國敗兵也搜不到!”
他們各飲酒一盞。
“前輩,我隻一半是自請,另一半是自罰。如我警惕一些,我在滿洲的前長官便不會遇刺了。中國人,都是些虻蟲。”
“——喜歡上海嗎?”
“乍破之時,有些喜歡。”
一曲將終。
緣子被抱住,是藤宮俊伏了上來。
於此,吳島少尉起身轉步,去往長廊。衛兵在站崗,電燈已熒熒亮起,天無一點星月。中庭花木動而弄影,森森的,好比潛了一浪一浪湧漫的秋雲。先前拉胡琴的藝伎追上去。她叫真菜,是個圓圓的孩子臉,蛾眉細目,眼尾各暈開一筆香豔的紅,招手而叫:“光之介呀——”吳島眼皮不抬地低應了一聲,點火、抽煙,銜著一朵火花。上好的櫻牌香煙是燃燒的長長秋夜的味道。一道苦霧從唇間騰起,青灰近鬼。真菜反笑起來。吳島自要問她:“你笑什麼?”真菜便說:“我瞧您抽煙有意思。”
“哦?有意思嗎?”
真菜不說話,隻笑。
他也微笑,道:
“長夜曉將拂,櫻華雲嵐中。”
是因煙還是燈光,是因寂寞還是中國的夜色。這惡魔,還是一滴淚也未流,手頭把打火機揣了一半回去,機殼上飾以小小的軍旗和戰鬥機,旭日紅豔豔、亮晶晶。八月,初攻上海,大批民眾在逃亡。槍聲,炮聲,車聲,人聲,從前的一陣火車聲都響起來了,多渺遠——
“下一站,是上海北站。”
4.
十二月,在前去首都安全區的道上,日軍車輛一度因屍堆阻礙而難以行進。司機扭過頭報告,而吳島少尉在察其鄰座長官的顏色之後冷酷地命令他:“開大馬力。”長官微感風寒,拿一方白帕子掩了口鼻,悶悶地道:“好在如今是隆冬時節。”吳島少尉應了聲是,將臉轉向車窗之外,默不作聲。長官並不就此放過:“上回在滿洲犯的錯,你有在反省嗎?”吳島避之不及,隻得說:“戰術之爭是君子之爭。不過,以下犯上之罪,再無第二回了。”長官笑道:“為我多多殺敵吧。”
“蒙您厚愛。”
一輛接一輛的軍車駛向鐵門。
日方隨軍記者的鏡頭被截下了。
在吳島一行人與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交涉時,談判破裂了。西人辯稱他們不曾藏匿任何中國軍人,且字字句句都在指控日軍的種種暴行,殺人,放火,搶劫,強/奸。日方則以搜查代替無用的口舌之爭。是這樣的本事,檢查中國人手上有無持槍的老繭,肩上有無背包的壓痕,或軍帽的箍痕,行軍的水泡。一位美國女士——高大,瘦削,端莊,一頭金發,當有五十歲,攔下在女校中央大樓搜人的幾名日本兵,叫道:“我要同你們的長官說話——不容你們放肆!”她挨了掌摑,又被搡了一把,後腦撞上了門板,好一陣痛。吳島少尉登樓上前,一雙冷眼由下往上看人,他原頗通英文:“交出鑰匙,開門。”
“管一管你的手下。”她紅了眼,“看不見那麵足有二十一英尺長的美國國旗嗎?”
“開門。”他道。
“沒有,安全區沒有中國軍人。”
“你在消耗我的耐心與仁慈。”
一個日本兵舉起斧頭,如劈一個中國人的胸膛似的劈了兩下門,不成。又來一個奪過她手中的一大掛鑰匙,槍口對準了太陽穴:“哪一把?”正確的鑰匙像一根死骨。門一開,所堆俱是書架與其他雜物。吳島轉了一圈,軍靴踏得響亮,手指終於停在一本法學專著的墨綠封皮上,睫毛在翕動,開口始終是英文:“二十歲前,我誌在成為一名律師。”
“可你現在竟是這樣一個魔鬼。”美國女人恨道,“你和你的人會下地獄。”
意外的,吳島少尉沒有發怒,乜斜了眼:“我不會殺你的。”
“如這活地獄還存在,那殺與不殺,又有何分彆?”
他把臉轉開了。
等他們一無所獲地離去,她決定:一定要銷毀藏在隔間的軍衣。
另一頭,晚了,日本人抓住了三名校工,樓外竹林裡傳來女子的尖聲呼救。於是,她衝去大叫:“他們是工人,不是士兵!”一位德國同事大聲呼喝,從女子身上拉起那頭惡狼。吳島少尉便打了那個士兵一記耳光。那挨打的畜生搖晃了一下,低頭。
“我軍一向紀律嚴明,除非有敵人抵抗。”
他指那三名校工。
美國女人解下大衣為女子披上,憤然道:“唐、劉和杜是工人,兩年前就為我校工作。你可以去校檔案室查一查,看他們的名字是不是在名錄上。”吳島哼了一聲,回道:“那種東西,自是可以作假的。”德國人便說:“我和威爾莫特女士可不像你們的人那麼擅長說謊——在城破之前,漫天飛舞的日本傳單上所許諾的是一個安寧、和諧的城市。”
受此冒犯,他卻笑道:“你以為我會因你們的武士般的勇氣而放過他們嗎?——怎麼看他們,都是一副貧弱的懦夫樣子,決不會有所威脅的。再會,先生。再會,威爾莫特女士。”
5.
在世上,嬰兒都是赤條條地來,僅依附於一根臍帶。
李千秋醒來時也是赤條條一人,頭結一根鬆散的長辮子,拖到胸前,兩鬢蓬亂欲飛。無窗,太冷太悶,冬日空氣的味道類似羊水。她揮起十五歲的稚嫩的拳頭砸向僅有的那一扇門:
“救命!救命!”
門很快從外打開,開得突然,她一個不穩,前撲跪地,兩隻大眼瞪向一雙趿拉木屐的光腳。一個日本女子,二十出頭,矮小,挽著發髻,一張長臉,臉色太過蒼白,白到反光——也許是門外電燈的光猛一照來的緣故。她的淡黃色的和服前襟胡亂地掖在大腰封裡,手端一隻木盆,水汽蒸騰,一口中國話像在唱歌:“來吧。”一輪血月懸在長長的走廊的鐵欄杆上。自來水管被炮彈炸裂了,還在搶修中,一個淋浴噴頭也不好用。用一種傳統的腐朽的壞話來說,千秋自認太“臟”了,再怎麼洗也洗不去恥辱了。
“吳島啊,戰時可不是你天真的時候。”在辦公室,長官穩坐椅子,拿一支鋼筆敲著桌子,“萬千大和男兒正奮戰在第一線,不獨你一人多愁。”
“是。”
電流不定,頂上的一盞大吊燈忽明忽暗。吳島少尉把眼抬起,合上一枚金色圓形璣鏤紋的相片匣,那一張模糊的黑白小相被藏起了。他把此物揣回了上衣暗袋,從沙發上起身,鞠了一躬:“先告辭了。咖啡很好,多謝。”
出了門,他又倚牆取煙來抽,一團火焰灼灼地燃著,似開了朵不謝的花。
——大姐紀子,弟弟貴和。再是父親吳島士郎,年邁、頑固,一副老派軍人作風,待光之介甚嚴,贈了他一把自己年輕時所佩的軍刀,以期未來。慈母去得早,麵目已不清了。還有一個,是她,隻遺一張小相,引他心起無果的熱望……煙草不僅是消遣,更可鎮痛。後背那一道半尺長的傷疤,是在東北留下的。入冬,南方濕冷,他的傷隱痛不休。幾經吞吐,那一點點的光還是熄去了。又是無窮的黑與寒夜。他早已不像人,他也是惡鬼之一,文明的禽獸。即便是鬼,也曉得痛。
戰時,不是天真的時候。
6.
一個叫秀秀的中國女子刺傷了兩名日本軍人的事跡已流傳開來,而武器隻是一把貼身所藏的做女紅用的錐子。她被刺刀連捅三十多下,一息尚存,整個人即被如懸一塊臘肉似的吊起。一名手下向驅車而至的吳島少尉彙報情況時,秀秀已死去多時。
“隻是個女人的下意識的掙紮而已,不是有組織的。”
手下說:“有兩人受了傷……”
吳島少尉便道:“等他們受戰傷時,再哭給我看吧。”
女屍被拖了出去,一隻德國黑背犬嗅著地。手下牽住狗,討好他道:“是……是上頭下達的意思,想必您也清楚……”吳島少尉正欲說什麼,一道人影從樓上落下。樓下喧嘩大起,軍車所打的燈光照見一具雪白的裸屍。手下解釋道:“中國女人。”吳島少尉追問:“第幾個了?”手下忙道:“不……自殺還是頭一回。”與吳島同行的一位同僚忽而笑起,話鋒一轉:“女人?我倒想見識。吳島,一起來嗎?——你老是過分嚴肅了。”
在二樓拐角,兩個日本兵正抬著李千秋往外走。秀秀死了,春梅死了,還是輪到她了。她赤條條地來,又要赤條條地去。
“什麼事?”吳島發問。
“這一個病得太重,留不得了。”
千秋睜眼,正與吳島相對,那是一張濃眉深目的男人的臉。鬥篷,亮金錫扣,刀袢上掛著一把軍刀。她活過來,第一個發音是哭聲。
“為什麼哭?”
她並不答,一味地痛哭,痛哭,哭不多時就耗儘了餘力,啞了,快死了。一線眼縫漸合,淡色的唇含一綹絲發。
“說話!”
吳島少尉還是問不出什麼,又看看其他手下。
手下就說:“她……老兵都欺負她。”
那同僚不通中國話,笑問吳島:“嘖嘖,你喜歡小女孩?”
他也笑,回道:“對呀。”
李千秋便被裹上了棉衣,又被抬去了吳島的卡車內。她生不如死,又哭了,滿麵淚水,鼻腔、喉腔與胸腔一起地哭,奏演出一支中國樂器的歌。吳島扶住她,仍以中國話問:“告訴我,你在哭什麼?”
“都死了!”她隻說。
吳島少尉對司機道:“往南門開,去城區。”再從懷內摸出一本部隊手冊,撕下半張空白頁,又取出夾在衣袋的筆,為她寫下一行字,“你識字嗎?等到南門,就去這所女校,我不幫你,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那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會有美國人接待你,她姓威爾莫特。”
“救命——”
“住口!”不多久,他在南門將她扔下車,重複了一遍舊話,話裡有殘忍的成分,“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一直走,不要回頭。”
司機砰一聲為吳島合上了車門。
四下皆黑沉,吳島坐直了,嘴角冷硬,一眼也未回看。冬日又冷又潮,是一灘沼澤,一個接一個的往來的已死去的魂靈陷入其中。街燈也壞了,一切都凍得失去言語與姿態,而血月尚懸在中天。
7.
次日,吳島又因事經過城區,見手下人正在屍堆中補刺刀。
那沾血的、眼熟的棉衣。
他們補了第二刀,即被吳島喝止了。在一月的天空下,死城之中,吳島光之介抽出折刀,半蹲著,割去了李千秋垂著的發辮。光潔柔韌的好頭發,女孩兒的頭發,烏漆漆如絲如緞,冰涼的,初時竟還割不動。她的臉是寂靜的,一副南人的長相十分秀婉。天沉沉,北風如泣,積雲大塊,恐怕又將降雪了。他懷此發縷,行於水杉道上,忽一回頭,士兵都已往彆處補刀去了。他又接著往前走。
那夾道的水杉,落儘了鐵鏽色的羽葉。
歸去,一個下屬為吳島送來一些他的家信。
他收起信件,把下屬罵了出去。
現在的吳島少尉,是需要一些女人的樂趣了。女子們橫陳在眼前,就像河豚肉。他會是那個食客。
8.
次年冬月,細雪如沙。
一隊中國殘兵發起伏擊,殺少尉一人,士兵四人。
其中一個中國軍人解下那少尉的軍刀,似是舊物,上頭鐫了二字:忠恕。
那中國軍人冷笑一聲,目似蓄血,把軍刀插入雪地,拖一條傷腿離去了。
雪地上,一隻鳥振翅而起。
【附·故事原型】
一個15歲的小女孩親眼目睹了自己全家被日軍殺害的過程。日本士兵先是無端指控她的哥哥是中國軍人,於是將他殺死;接著又因為她的嫂子和姐姐抗拒強/奸而殺掉她們;最後是她的父母,他們跪在地上哀求日軍放過自己的孩子。她的父母慘死在日軍的刺刀之下,他們最後的遺言是告訴這個小女孩,不論日本人要她做什麼,都要照辦,以求活命。
小女孩嚇得昏了過去。醒來後,她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一間陌生房間的地板上,房間的門被鎖上了。當她處於昏迷狀態時,有人強/奸了她。跟這座建築中的其他女孩一樣,她的衣服也被拿走了。這是一幢被改建為兵營的建築,裡麵住了200名日軍,她的房間在二層。住在該建築中的婦女分兩類,一類是妓女,她們擁有人身自由,受到較好的待遇;另一類是被綁架來的良家女孩,被迫淪為性/奴/隸,她們中有人曾企圖自殺。在長達一個半月的時間裡,這個15歲的女孩每天都要被強/奸兩三次。最後由於她病得太重,日本士兵就不再碰她了。一天,有位好心的日本軍官走到她麵前,用中文問她為什麼哭泣。聽了她的遭遇後,這個軍官用卡車把她送到南京,進入南門後給了她自由,並在一張紙上給她寫下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名字。
這個女孩由於病得太重,第一天沒能走到那裡,在一戶中國人家裡住了一夜。第二天她才走到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成員見狀立刻把她送到醫院。
——張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