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首年歲不小,方才施針耗費了他極大的精力,此刻又要費心熬藥,已經是精神疲累,不過強撐著罷了。
“年紀大了,不比你們年輕人了。”他的嗓音都帶著沙啞的疲累。
年輕太醫走上前,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案首一旁,聲音帶著些許敬仰的說道:“學生卻不覺得案首年老,案首醫術精湛,猶如華佗再世,學生最是敬佩不過。”
說著,他便順手從案首的手中拿過蒲扇,說道:“案首休息會兒,您在旁邊看著學生,瞧學生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指導學生便是了。”
“老臣不過是年歲大一些罷了,你這個小娃娃有何敬佩的?”
那案首順手便將蒲扇遞給了他,坐在一旁,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又說道:“你這般年歲做了太醫,隻要潛心鑽研,日後指不定比本官厲害多了。”
“嘿嘿,不敢比案首,能有案首一半厲害,就已經很圓滿了。”
熬藥極其耗費精力,需要時刻小心火候,馬虎不得一點兒。
時間慢慢地在蒲扇和咕嘟嘟冒著水泡的藥水之間流淌。
那案首和小太醫聊著聊著便昏睡了過去。
門口一陣清風,吹動樹枝,案首一驚,茫然睜開雙眸。
他看著眼前咕嘟嘟冒著熱氣的瓷罐,然後轉頭瞧著依舊坐在小凳子上扇著蒲扇的年輕小子。
那小子嘴裡還在低聲講著他年少時采藥的事情。
案首恍然驚覺自己方才竟是就這麼睡著了,他拿出一方帕擦了擦額角,無聲的吐了口氣。
直到後半夜藥熬好了,案首親手喂著攝政王喝了藥,安排好了值夜的太醫,其餘的都紛紛在隔間休息。
多爾袞用了藥之後,便又睡了過去,忽然,他在將要天曉時醒了過來。
他微微轉頭,看向窗外那朦朧猶如夢境一般的灰白色。
一個身穿明黃色圓領衣袍的男人身影慢慢地浮現。
多爾袞微微的眯起眼眸。
由著男人的麵容完全的展露於他的眼前。
“小十四,不認識阿瑪啦?”
多爾袞嘴唇微微顫抖,想要起身,卻始終由不得自己。
他如今已然是個廢人了。
他儘力的抬頭,想要問一問阿瑪,自己這些年做的好不好,是不是可以稱皇上的時候,院外卻傳來跪拜的聲音。
“臣給皇上請安。”
“父皇攝政王如何了?”
不到一會兒,便傳來了那令人厭惡的少年之音。
此時此刻,竟是福臨來了。
多爾袞深深的吐了口氣,微微斂眸,但心神卻格外的不寧。
當他再一次的轉眸看向阿瑪的方向時,卻隻瞧見一層層的霧氣,不見半分仙人模樣。
多爾袞轉回了頭,合眼。
門被打開,一雙熟悉的腳步聲踩在了地板之上。
這腳步熟悉的令多爾袞厭惡。
他的好哥哥,皇太極也是這般走路的。
皇阿瑪說皇太極比他沉穩,也比他溝壑複雜。
但他當時才多大年歲?
直到少年坐在了他床前的椅子上,又聽見門被人悄然關上。
屋子裡隻有叔侄兩人。
山莊內自然不比多爾袞在京城的府邸豪華舒適,殿宇有些窄小。
窗下幾上的獸首銜環耳水晶爐裡燃著安神的藥香。
香煙縹緲縈繞鼻息,十分的靜謐,似乎屋子裡無人一般。
但多爾袞此刻心中的不安忽然擴大,瞬間將他的全身都包裹了起來。
就在他有些猶豫是否要睜開眼的時候,少年竟是先開了口。
“父皇攝政王,您可曾聽過成王敗寇?”
少年似乎當真以為他睡著了,聲音低低的,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
“您可曾還記得當年福臨年幼時,在一個昏黃的午後,我身子不適,您親自來探望,曾戲言,若是您和我額娘有一子,定不會如我一般羸弱?”
“隻可惜,天不憐你,令你無嗣!”
多爾袞猝然睜開眼,他轉頭看著床邊端坐著的少年。
此刻他身後灰白色的光線慢慢的變成了奶白色,但依舊帶著朦朧和模糊。
令他看不清自己親手帶大的侄兒的麵容。
“你來此做甚?”
他的聲音即便是虛弱,卻仍舊帶著強勢和威嚴。
“父皇攝政王,您放心,您的麾下全都在外,守衛著您的安全。”
“大清如今根基不穩,倒也是經不得半點波波瀾。”
少年的嗓音依舊在變聲期,但此刻語氣悠然,哪裡像平日裡在他麵前溫和的樣子?
如今,多爾袞若是再不明白,他也妄稱“父皇攝政王”了。
他就這麼看著少年,冷笑一聲,說道:“你也就敢在這個時候來露出你的爪牙?!”
“你膽敢這個時候來,弑父?!”
男人的嗓音充滿了譏諷。
少年不惱怒,反而是輕笑一聲,說道:“您也就敢在我父皇駕崩之後,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至於“弑父”他就像是沒有聽見一般。
多爾袞麵部緊繃卻又顫動,他深吸了口氣,緩了緩,才開口說道:“皇上,如今您已經親臨朝堂,臣瞧著您自無有不順之處,也是該將天下完完全全的交付到您的手上了。”
福臨聞言,卻不回答於他,隻是開口說道:“父皇攝政王,您為大清殫精竭慮,如今卻遭遇不測,朕深感悲痛。”
“隻是您為大清,也為朕付出頗多,卻無子嗣,唯有一女。“
“東莪堂妹,朕必會善待,也會從旁給您過繼一子,令您不至於香火斷絕。”
話畢,福臨微微俯身,靠近麵色青白,眼眸猶如冷箭的男人。
“多爾袞,你辱我額娘,令我為傀儡,奪豪格福晉,目光短淺,自大傲慢,可曾想過你有今日之死?”
“你!”
青年起身,神色瞧著男人卻興致盎然,似乎瞧著他這樣是什麼很有趣兒的事情似的。
“你的風疾。”
“多爾袞,甚至無須朕出手,一個女人便能毀了你。”
多爾袞麵容驟然充血,麵色漲紅,雙眸圓瞪,嘴唇顫抖,似乎是想要說什麼。
他卻隻聽見腦海之中猶如被什麼猛力敲擊,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福臨就這麼看著多爾袞嘴角溢出白沫,雙眼翻白,渾身抽搐,不到一會兒被褥慢慢的濕潤。
他的眼眸顯得異常的平靜,隨後扯出一聲輕嗤,轉過身闊步離開。
那守夜的年輕太醫跪在地上,恭送皇上。
…………
一代梟雄的落幕,也不過是在一個尋常的日子而已。
那日既非六月飄雪,也非雷光火閃,而是一個再也尋常不過的春末初夏的夜晚。
驛站內,有孝莊皇太後專門送來的花兒,花兒開的嬌豔。
和草原上那些野蠻生長的野花不同,這些花兒還有專門的太監和宮女來養護。
珈洛趴在桌子上,瞧著那些來來往往的太監和侍女將花往臨時修建的花房裡搬去。
這些花兒嬌氣也有嬌氣的緣故,確實是好看的緊呢。
也就在此時,四哥哥達日瑪匆匆而來,低聲告訴他,睿親王今日晨曦時分去了。
珈洛聞言一驚,腦海之中還浮現出那日在寺廟之中男人威武的模樣。
顯然達日瑪也是頗為震驚。
“那日見過這位攝政王之後,難以想象竟是一次墜馬便是要了他的性命。”
他的語氣有些恍惚,似乎又有些失落似的。
珈洛拍了拍哥哥的背脊,低聲說道:“攝政王去了,那咱們更應該謹慎做事兒,如今我怕是要嫁入皇家了。”
“嗯?為何?”
達日瑪最近反而接受了小妹妹不嫁入皇家,這一次京城之行就當是遊玩兒,時間到了他也就帶著妹妹回了肆意的科爾沁大草原了。
如今逼迫皇上娶妹妹的攝政王去了,皇上更不會娶小妹妹了才對。
怎麼反而篤定要嫁入皇家呢?
珈洛聞言,瞧著他笑著搖了搖頭。
“隻為了一個字,穩。”
“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