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宜軒繼續保持沉默。
何其幸乾脆站起身,直接從對方桌上把賀卡撈起來打開,簡單瞄了一眼後,“噗嗤”一聲笑了:“嗬,叫你今天晚上七點去操場,人家有話對你說。”
聽完何其幸的話,裴慶陽好奇地湊近封逸,小聲地八卦道:“你說張宜軒會去嗎?”
何其幸剛好也在問這個問題:“你打算去嗎?”
教室裡很安靜,似乎都在等張宜軒的回答。即使何其幸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大家也聽得非常清楚。
張宜軒沒有回答,他皺著眉,右手拿著一張試卷往後遞,“第六題第二問,解一下。”
何其幸便笑嘻嘻地接過,沒再問了。
裴慶陽“切”了一聲,抖抖肩,“這就完了,沒意思。”
這時,好幾個背著書包的同學從門口走進來,氣氛一下就熱鬨了,裴慶陽乾脆也不再壓著聲音說話,用正常音量道:“我還以為他會去呢。”
封逸邊看一道證明題,邊說:“說不定,他又沒明確拒絕。”
“誒,你說到底是哪個女生膽子那麼大,居然敢對校霸表白。”
“也可能是約架。”
裴慶陽:“……?”
他撓了撓腦袋,提議:“吃完晚飯後,我們去操場看看唄,看看到底是表白還是約架。”
“行。”封逸隨口應了。演算紙寫了快三麵,他終於把這道題解出來了。
裴慶陽仍在絮絮叨叨:“唉,怎麼有人長得好看又有錢還受歡迎呢,也太不公平了吧,幸好他不是我的情敵,不然我肯定沒有希望——我靠!你掉河裡去了?”他突然站起身,帶得封逸的課桌也跟著震了一下。
封逸回頭,看著對方望去的方向——是汪洋,一來就說杜清棠是瘟神的家夥。
此時他一臉怒氣,胳膊架在身側的朋友肩上,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敞開的校服外套濕了一半,褲子則是像剛從水裡撈起來似的,邊走邊滴水。
而他們的身後,還跟著一個縮著肩膀、臉色慘白的杜清棠。他的神態很惶恐,但是身上乾乾淨淨的,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有亂。
汪洋的腦袋朝著身側的朋友,眼睛卻時不時地瞪向後麵的杜清棠,發現教室裡已經來了不少人後,故意大聲道:“瘟神就是瘟神,要不是因為他從老子身邊經過,老子怎麼會突然腳底一滑撞翻水桶?哼,跟你們說了還不信,小心以後也變得跟我一樣!”
他的朋友有些無語:“你少說兩句吧,那廁所的地板剛拖完,叫你小心點吧你非要跑進去,你不摔誰摔。”
“哈?”裴慶陽聽完,忍不住開口懟道:“你自己走路摔跤,怎麼還賴上彆人了?”
“難道不是事實?”汪洋翻了個白眼,繼續道:“他可是從寧城十二中來的,看過他們的校園匿名牆嗎?說待在瘟神身邊會倒黴的人,可不止一個兩個,但凡你們看過一眼,就不會在這裡唧唧歪歪了。再說了,全國都有名的重點高中他不讀,偏偏轉到我們這裡來,沒有原因我是不信的。要我說啊,八成嘶——就是因為投訴的學生太多,被勸退了。”
他在朋友的攙扶下走了幾步,不知道扯到了哪裡,痛得直咧嘴。
裴慶陽呸了一聲,怒氣蹭蹭上漲:“什麼邏輯啊你!再說了人家讀什麼學校關你什麼事,你家住太平洋啊管那麼寬。”
汪洋伸手指向杜清棠,“不信我是吧,嗬,那你們問他,讓他告訴你們他到底為什麼轉學。”
話音剛落,眾人的目光順勢就聚集在杜清棠身上。
眾目睽睽之下,杜清棠把腦袋埋得更深了,兩隻骨節分明的手緊緊絞住衣擺,過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神情。他沒有解釋,隻是磕磕絆絆地道歉:“對、對不起。”
輕輕的三個字,卻像是直接敲下了審判的法槌,明晃晃地告訴所有人:對,都是因為我。我就是瘟神。
汪洋一下子就露出了得意的神色,眼看著他就要說一些耀武揚威的話,封逸當即製止道:“夠了!我們都是杜清棠的同學,但其他人都沒事,就隻有你一個人摔跤,為什麼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嗨呀你拽什麼拽,”汪洋剛嘚瑟一會兒,根本看不慣封逸這種落他麵子的行為,想都沒想張口就道:“彆以為你數學好老孫就會護著你,現在出事的人可是我,誰慘誰有理——看什麼看,個子高了不起啊!”
他瞪著眼睛,想起了什麼,臉上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你跟瘟神走得最近,以後就是你最倒黴。還有你!你們!裴慶陽、陳欣、餘霜、張宜軒、何其幸……你們每個人都會被厄運纏身,倒黴一輩——嘔——”
“哇啊……”幾個女生忍不住驚呼出聲。
一口穢物從汪洋的嘴中湧出,他愣愣地捂住被重擊後開始抽搐的肚子,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那個高大的身影。
“小垃圾,”那人的臉上掛著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動作優雅地甩了甩手腕,校服大敞,露出裡麵薄薄的黑T恤,“嘴巴不會說話可以縫上,再吵一句我就把你從三樓扔下去。”
——是何其幸。
那一刻,教室裡安靜得可怕,沒有人敢發出任何聲音,連時間仿佛都停止了。但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活該!
封逸對此倒是沒什麼反應,他徑直走向杜清棠在他麵前站定,接著微微彎下腰,好讓自己的視線能與對方齊平,放輕聲音寬慰道:“你還好嗎?不用把汪洋的話放在心上,我們都是有腦子的人,能分辨真假。”
他的嗓音溫柔又低沉,還帶著幾分隨意,像是幽暗房間裡驟然亮起的一點燭光,哪怕什麼都不做,也會給人帶來安全感。
聽著這樣的聲音,杜清棠不由得緩慢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一張帶著淺淡笑意的端正臉孔。
他能清晰地看見對方的眼珠是金棕色的,偏暖的顏色,對光的時候看上去像琥珀一般漂亮,仿佛有細小的波光在裡麵緩緩流淌。
杜清棠深吸了一口氣,仍是無法阻擋鼻腔不斷上湧的酸意。
對方那溫柔的善意像是要化為粘稠的實質,將他纏繞、裹藏,然後溺斃在其中。他眨了眨眼睛,眼眶逐漸濕潤,霧氣承受不住重量,化為一滴眼淚,啪嗒一聲砸到衣襟上。
封逸頓了一下,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杜清棠紅著眼睛搖搖頭,眼淚卻越掉越凶。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奇怪,明明汪洋對他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他都可以做到無動於衷,為什麼封逸的一句“你還好嗎”,就會讓他哭得不能自已呢?
他咬緊牙關,淚水逐漸模糊視線。
這一番變故,讓越來越多的視線停留在兩人身上。
封逸不喜歡被人當場圍觀打量,硬著頭皮握住杜清棠的手腕,繞過捂著肚子發抖的汪洋,強行將對方從後門拉出教室。
裴慶陽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猶豫了兩秒,還是沒有跟上去。
隻不過,或許是因為清晨的光線過於柔和,他居然會覺得那兩人的背影似乎還有點般配。
*
封逸在前麵開路,一直領著杜清棠來到七樓。
本來樓梯的儘頭直接通向天台,但現在那裡隻有一堵緊閉的防火門。
早幾年一些小情侶很喜歡來這裡約會,後來學校裡出了幾起事故,教務處的老師們就把門給鎖上了,導致過來的學生也少了很多。
封逸鬆開杜清棠的手腕後,什麼都沒有說,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轉身下樓,準備將這片空間徹底留給對方。
剛下到一半,他聽到身後的抽泣聲似乎大了一些,其中還混著吸鼻子的聲音。
腳下的步子不由得頓住,他想起自己昨天做兼職的時候,好像有個老員工往他口袋裡塞了兩包平常充當贈品的麵巾紙,說是不拿白不拿。
憑著模糊的記憶,他從褲兜裡翻出了那包紙,猶豫片刻,扭頭折了回去。
兩人站在相隔不過五級階梯的地方對視,封逸看見對方長而翹的睫毛被淚水打濕,成了一綹一綹的樣子,看見對方嫣紅的眼尾愈加濕潤,看見那雙圓溜溜的眼睛泛起一層薄紅,看見兩行清晰的淚痕,和臉頰上細小的絨毛。
“拿著。”封逸言簡意賅地說道。
杜清棠低頭看了一眼,接過印著某火鍋店品牌標誌的紙巾,哽咽著說了一聲謝謝。
他的聲音有點啞,語氣卻很輕,像是夏日裡,剛倒進玻璃杯裡的啤酒泡沫,沒一會兒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封逸第二次下樓梯時,故意走得很慢,兩隻耳朵始終留意著後麵的動靜,卻沒再聽見任何聲音。
又走了兩級台階後,他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恰好與杜清棠對上視線。
那一瞬間,晨曦穿透雲層、穿透窗戶,精準地投進七樓的樓梯過道中,數不清的細小塵埃在那一束窄光裡起起伏伏、明明滅滅。
杜清棠抿了抿唇,率先移開注視的目光,兩隻眼睛望向斜下方的空白地麵,一聲不吭。
“咳。差不多還有十分鐘上課,你注意點時間,下節是老孫的課,得提前五分鐘到,不然就會像我上次那樣,被罰站一整堂課。”
封逸最後囑咐完,便轉身下樓。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
*
高中生活簡單得驚人,除了寫作業就是吃飯,一眨眼又到放學時間。
班上同學陸陸續續地走出教室,裴慶陽啪地放下筆,仰頭哀嚎:“橢圓好難啊,三角函數好難啊,怎麼那麼難啊……”
封逸沒有抬頭,邊看著自己的習題邊道:“哪題不會,我看看。”
“我哪題都不會!啊啊啊啊怎麼辦啊,我不想學了!”
“那就休息一會兒,走吧,先去吃晚飯。”封逸合上數學書,攥住裴慶陽的胳膊,把他從凳子上拉起來。
“食堂嗎?我早吃膩了。”裴慶陽不情不願地跟在他身後,整個人都沒精打采的。
“嗯,我們得在三十分鐘內解決晚飯,不然晚自習要講的卷子就做不完了。”
“是——”裴慶陽歎了一口氣,故意將尾音拖得很長。
兩人並排走著,一個耷拉著腦袋,一個雙手插兜。剛走出教室不到五秒,一個糯糯的女聲從身後響起:
“裴慶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