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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遲遲 仇梨 5520 字 5個月前

臨到拆石膏那一天,閔可慧還是有些不放心,在祁書仰出發前打了個電話過來,“不然我讓王叔陪你去?”

祁書仰這時已經在小區門口,從頭到腳的一身同色係穿搭,頭上戴著頂棒球帽,隨意休閒。

他伸手打了輛車:“半個小時就能解決的事,不用麻煩王叔再跑一趟,我已經在路上了。”

到了醫院,許是看他一個人拄著拐,還有好心的路人上前問他需不需要幫忙,禮貌謝絕彆人的好意,祁書仰乘電梯去了八樓骨科。

拆石膏的過程要比想象的要快很多,厚重的繃帶和石膏外殼在電鋸的高速震動下分崩離析,被包裹了月餘的右腿總算重見天日。

祁書仰坐在床上,在醫生的指導下練了遍複健的動作。雙腿移到地麵動了動,他緩慢地站起來,挪動半步,久違地體會名為自由的感覺。

可真他媽的爽。

在診療室轉了幾圈適應,祁書仰拿著拐杖出門,醫院的走廊人滿為患,一個中年男子正扶著牆,左腿淤青腫脹得厲害,行走都困難,隻得單腳往前蹦著。

把手裡的拐杖送給了那人,祁書仰獲得了徹徹底底的自由。

電梯口被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年齡下至呀呀學語的幼兒,上至耄耋之年的老人,坐輪椅的,拄拐的,打石膏的五花八門。

祁書仰站在最外麵,他個子高,掃一眼大概明白狀況,按照樓層兩台電梯的正常輪轉速度,可能還要再等三四趟才能輪到他。

不想在嘈雜的人流中一直等,祁書仰轉身,推開旁邊安全出口的大門,徑直走進去。

樓道內除了他外空無一人,他也不著急,慢悠悠一邊刷手機一邊往下走,步伐穩健,幾乎聽不到腳步聲。

不知走到第幾層,祁書仰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爭執什麼。

他對彆人的爭吵內容並不感興趣,選擇繼續往下走,隨著離聲源越近,他的步伐遲疑了下來。

可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

一個很冷靜的女聲,細聽之下聲線有些發抖:“為什麼帶我來精神科。”

對麵的人想安撫她的情緒:“你彆多想,就隻是去看看你失眠的問題。”

“真的嗎?”

女生沉默半晌,然後問:“姐,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有病?”

她的聲音很輕,此刻嘶啞難耐,像是硬生生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溫沛之沒想到帶她來醫院這件事起到了反效果,她趕緊解釋,“和那件事沒有關係,我隻是在關心你的身體狀況。”

溫知宜彆過眼,盯著腳下的水泥路麵:“可是我不想來這裡,你並沒有詢問過我的意見。”

溫沛之果斷道歉:“對不起小宜,是我沒有考慮周到,我們現在回家好嗎?”

知道溫沛之是從關心她的角度出發,溫知宜的心裡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不想被當成一個異類。

“姐,我想一個人呆會兒。”

溫知宜說完,轉身從旁邊的樓梯往下走,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抬頭往上一瞥。

猝不及防地,祁書仰和她隔著一層樓梯對視。

還沒來得及說話,溫知宜率先收回視線,手搭著扶手飛快地往下走。

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祁書仰跟隨她的腳步下樓。

安全出口的通道正對著醫院後門的人行道,溫知宜不太熟悉這裡的路,遲疑了幾秒,正要往右轉,手腕被人從後麵抓住。

溫熱的手掌大而寬實,牢牢鎖住她。

“彆跑了成嗎?”祁書仰把重心都放在腳後跟,右腿有些發麻,有些無奈地說:“今天剛拆的石膏,不宜劇烈運動。”

溫知宜試著抽出自己的手腕,祁書仰察覺她的意圖,順勢鬆開。

把胳膊背在後麵,溫知宜忽略殘留腕骨皮膚殘留的觸感:“你乾嘛要跟著我。”

祁書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就……關心一下同桌。”

溫知宜不知道他都聽到了多少,先解釋道:“我沒病。”

“嗯。”他接著她的話說:“你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準備去哪兒?”

這下問住了溫知宜,她不想回家,但也沒有要好的同學留在江梧。

她垂頭,頭發毛茸茸的,像隻無處可去的喪氣小狗:“不知道。”

祁書仰指向身後的樓梯:“那坐會兒?”

他右腿翹起來,眉心皺著:“腿疼,得歇歇。”

看他表情確實不太舒服,溫知宜應下來:“好。”

用了整整一包紙把樓梯擦乾淨,兩個人坐在第四層的位置,高度正好方便祁書仰伸腿放鬆。

指甲被她來回扣著,溫知宜深呼吸了幾次,像是終於下了很大的決心:“其實秦浩陽那天說的是真的。”

“嗯?”祁書仰轉過頭看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指的是哪件事。

溫知宜一字一句,很緩慢地說:“高考那天,我們學校確實有人跳樓。”

“就在我麵前……是我很好的朋友。”

把這件事重新再說出來,溫知宜無疑是在撕扯自己的傷疤,但她現在迫切地需要一個出口,想要有個人能夠聆聽。

記憶被牽扯回數月前的那天,往事依舊曆曆在目。

——

今年高考的數學試卷題目難度更勝以往,溫知宜幾乎壓著點寫完最後一道大題,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仔細檢查,她核對完答題卡的題號順序,確定沒有什麼紕漏,輕輕舒了口氣。

鈴聲在規定時間準時響起,監考老師一聲令下,考場內的三十個人幾乎同時起身,麵前的答題卡和試卷草稿紙被依次收走,數學這一科算是結束了。

出了考場,溫知宜背上書包,徑直走向旁邊的考場等著。

初夏的陽光熾熱,好在教學樓正對著一片梧桐樹蔭,把悶堵的氣息隔絕在外。

溫知宜手肘撐在走廊欄杆,出神地看向樓下一泄而出的人流,腦海中還在複盤最後一道大題的第三小問。

一直到考場裡麵的人都快空了,溫知宜也沒等到陳眠出來,她隔著窗戶往裡看,發現陳眠頭垂得很低,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其中一個監考老師從講台走下去提醒,陳眠這才有了動作,她呆滯地拿起桌麵上的證件,走出教室。

看到門口等著的溫知宜,她才終於回過神,很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小宜,你考得怎麼樣?”

猜測是陳眠發揮得不太理想,溫知宜斟酌著說:“今年題難,有幾道也沒把握。”

並不全是為了安慰她,這說的是實話。

陳眠“嗯”了聲,眼皮半闔斂住思緒。

考場離她們住的小區不遠,步行也不過十分鐘左右的距離,溫知宜的家在陳眠家後麵一棟。

兩個人從初中開始同校,陳眠的父母都是老師,在她身上傾注了很多心血。陳眠也沒有辜負這份期待,成績優秀樣樣領先,是周圍鄰居教訓自己孩子時總要拿來比較的“彆人家的孩子”。而溫知宜能在初三一年名次突飛猛進,同樣離不開陳眠的幫助。

到了高中,陳眠的父母感情破裂選擇離婚,她跟著母親一起生活,成績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有幾次跌到了學校五十名開外。

對於陳眠母親來說,這就是赤裸裸的失敗。

感情不如意,陳眠母親便將自己全部的重心都放到陳眠一個人身上,她自願和學校申請去教副科,隻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陪讀。

她每天風雨無阻地接送,晚飯也會提前做好送到教室,班裡的同學都羨慕她,除了學習什麼事都不用操心,陳眠隻能和溫知宜傾吐心中的煩悶。

“她總是打著為我好的旗號強迫我,有時真的感覺喘不過氣了。”

“甚至都沒有辦法和她吵,不然就是不懂事不體貼。”

“我感覺我不是我,我是一個在她操控下喪失自我意誌的人偶。”

溫知宜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溫父溫母離開得早,奶奶對她和溫沛之向來是放養式教育,隻要不是原則上的問題,都由她自己來做決定。

她隻能儘量站在陳眠的立場去安慰她:“馬上就要高考了,等去了大學阿姨就沒辦法再管你了,現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再堅持堅持。”

“你不是一直想去滬市看漫展嗎,考完了我們一起去打暑假工,到時候一起去看。”

“好啊好啊。”陳眠眼睛亮起來,重新燃起希望,“你說得對,很快就要解放了。”

那雙曾經充滿鬥誌的雙眼如今黯淡無光,陳眠終於忍不住,拉住溫知宜的手,她的身體都在打顫,說話哭腔明顯:“怎麼辦小宜,我的答題卡沒有塗。”

溫知宜同樣震驚,怎麼都沒想到陳眠的情緒失控是因為沒塗答題卡,這絕對不是她會犯的錯誤:“怎麼會這樣?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陳眠哽咽著說:“我中午吃完感冒藥就睡了,可等到考試還是很困,到了後麵的大題,我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麼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還是老師過來喊我才醒過來。”

“我明明記得我塗過答題卡了,一看沒多少時間了,我就趕緊去寫後麵的題目,可還沒寫完,鈴聲就響了,我把答題卡一翻麵,這才發現……”

“這才發現答題卡都還沒有塗,可是一切都晚了。”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去死。”

陳眠的嘴唇發白,目光已經渙散,幾乎失去焦點,無比希望此時此刻隻是她做的一個噩夢:“如果被我媽知道,她一定接受不了,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能考個好大學,但現在都被我自己給弄毀了。”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到最後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能痛苦地嗚咽著。

溫知宜一時也想不到什麼好的解決辦法,木已成舟,她能做的,就是陪在她旁邊好好安慰她。

陳眠母親在家裡左等右等等不到陳眠回來,心下著急,便決定自己去找。

剛下樓,她就看見陳眠和溫知宜在對麵的花壇旁邊站著。

聽見動靜,陳眠下意識轉頭,在看到自己的母親後渾身一震。

陳眠母親目光在觸及到女兒滿是淚痕的臉後同樣湧上些不好的預感。

“陳眠,你過來。”她很平靜地說著,五官隻有嘴唇在翕動,感知不到任何情緒。在外人麵前,她向來都是這幅表情。

陳眠一把抹去臉上的淚,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讓溫知宜先走。

“你先回去吧,不要因為我影響明天的考試,我沒事,大不了再重來一年。”

看著陳眠跟著她母親上樓,溫知宜沒急著離開,站在樓下等了會兒,她有些不太放心,還是想上去看看。

做好決定,腳步剛剛抬動,麵前閃過白色的殘影,隨後是“砰”的重物落地聲。

十幾分鐘前還在她旁邊哭泣的陳眠重重摔擊到石板路上,她的手腳無意識地抽動著,腦袋下方暈出血花,片刻後歸於沉靜。

溫知宜在一瞬間停止了心跳和呼吸,幾乎站立不穩,她踉蹌著往前,剩餘的幾米怎麼都邁不動步子。

她看到陳眠母親崩潰下樓後聲嘶力竭的臉,看到周圍人群聚攏上來或驚恐或看熱鬨的表情。

她的世界失去了顏色和聲音,眼前是雪花狀的噪點。

她快要無法呼吸,大腦難以思考麵前的場景。

陳眠怎麼會……

選擇跳樓。

溫沛之知道消息,立刻坐了最近的一班高鐵趕回江梧。

大伯大伯母都在旁邊陪著,她從來沒有見過妹妹這幅模樣。

對周圍的環境沒有任何反應,像是丟了魂魄。

一夜未眠,不想讓家裡人擔心,她第二天強撐著去考了理綜,試卷上的字都變成了亂碼,她甚至都沒有拿起筆的力氣。

她想吐,想回家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要跟任何人再有接觸。

“下午的英語我沒去考試,高考結束後就在家呆著也很少出門,我姐姐一直陪著我,狀態慢慢好轉後就來了一高上學。這幾天我睡得比較晚,睡眠質量也不太好,她以為我是因為去了學校又想起這件事。”

“她很怕我會因此出現心理狀況。”

溫知宜說完,膝蓋上的手指蜷起,語氣澀然:“我已經很努力地在自我調節了,刻意地控製自己不再去想,不要再去在意。”

但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日常和她談笑打鬨的朋友,用一種如此慘烈決絕的方式結束生命,溫知宜隻能慢慢用時間治愈傷口。

祁書仰凝視著她,眼神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件事你和其他人說過嗎?”

她搖頭:“沒有,除了知道的人外,你是第一個。”

祁書仰說:“既然你這麼信任我,禮尚往來,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溫知宜被轉移注意力:“什麼秘密?”

“你之前有沒有見過我?”祁書仰指著自己的臉問。

“沒有。”

溫知宜在腦海中搜尋了一圈,並沒有和他相關的記憶。

終於印證心中的猜想,祁書仰說不好現在是什麼感覺。

“你轉來一高那天,並不是我第一次見你。”

“高考的時候,我就坐在你後麵。”

溫知宜:……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