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雲霄落地一位著黃金冠的俊俏男子,隨這位男子落地的還有一位氣質威嚴的姑娘。
她身著墨綠道袍,頭發由一支墨玉素簪高高挽起,斜插幾支簪子作飾,一條翠玉流蘇自鬢間垂下,端莊威儀。
千年,君蕪已長成一位沉穩的大人,比林池魚有樣子多了。
她的眼睛裡亮著欣慰的光。
一旁的男子在她氣度的彰顯之下,顯得幼稚得多,甫一落地,便先對方才對他出言不遜之人計較起來:
“你又不穿校服。”
“我不穿怎麼了?”君笑笑對他橫眉瞪眼。
“沒關係,我穿,我是師父最乖順的徒弟。”他笑得很迷人,靠得君蕪更近了一些,引得君蕪無可奈何地笑著微微搖頭。
這讓林池魚有些幻視當年他們三人日常相處的模式,心中歎笑,君蕪當真收了兩個傳承衣缽的徒弟。
二人在雲霄之上便注意到此間多了一位青白衣裙的女子,心中納罕禦靈門和玄山一向宿敵,緣何會有一女子單獨過來交涉。
至落地,看到她的容貌,君蕪已了然。
這便是林滄泱傳文中所言,要解決師伯魂靈一事的女子。
而這位女子,他們都識得。靈界弟子大會之上,鎮遠界封印陣前,這女子都出了好大的風頭,讓她險些都以為,是師父回來了。
隻是看到她陌生的容顏和目光,君蕪心中的那分險些要衝出去質問相認的激動,還是被理智壓了下來。
弟子的小打小鬨很快平息,她轉身望向眼前眉眼濃麗的姑娘:“是非魚姑娘,對嗎?”
姑娘眼尾紅痣爍爍,驚得她心一涼,她見她笑唇彎起,“非魚向蕪香君問好。”
濃麗的眉眼之下,是清淡的聲音,形似冰火相融。
她歎道一聲難怪。
難怪林滄泱會將她錯認。
她從未靠近過這位姑娘,隻遠遠見過她的樣貌,並不知她有更深重的相似。
明明那一池春泉水潤溫柔,她若不笑,便成了肅靜的秋水,冷淡清平,像曾經那位笑容很淡的人。
她頷首,“林滄泱已經將事情告知與我,不知他人又何去,何故留姑娘一人在此。”
這事林池魚該解釋,她將過程細細同二人到來,許不徐同先前的君笑笑一般反應,對她拋來訝然的目光。
君蕪聽完笑之,“無礙。想必現下廚師也做好早膳,我們正好一起去用。”
君笑笑輕輕點頭附和。
對她們也有用早膳的習慣,林池魚有些詫然,君蕪抬頜示意補充道:“這兩個小兔崽子以前還未辟穀之時,總喜歡拉著我用早飯,後來成了習慣,日日都要用過早飯才不粘著我。我尋思著白日漫長,總要尋些事做,便如此延續了下來。”
她雖說得嫌棄,讓兩位徒弟臉上都沾了些委屈,但林池魚知道君蕪過得很幸福。
故人歸去,生河前流。
不沉浸於過去,才是對所有人最大的寬慰和慈悲。
她笑著應和,見君蕪發過傳文,隨她們一同用了早膳。
君蕪不像林滄泱,什麼都不過問她,隻會問她在此處吃得好不好,昨夜又睡得如何,讓林池魚感覺更舒服自在,這才似回了家。
他們用過膳,林滄泱像是精準計算,姍姍來遲,正巧趕上他們去下一個行動點。
有了君蕪,林滄泱便不好禦劍帶她。林池魚行在君蕪的劍上。
不似滄瀾劍的冰冷,君蕪的降香劍自帶香氣,香飄十裡,聞之如墜迷霧,如跌夜色,如入夢鄉。
林池魚上劍時,它明顯輕顫了一下。
林池魚曾摸這柄劍次數最多。
君蕪劍道的天資不及林滄泱聰慧,故而她教授得更用心些。
可事到如今,她卻覺君蕪一直按照她之言朝適合她的方向努力,劍意更清澈淳厚,劍道之上要比林滄泱厲害。
從望諸山到巫溪山,誇張點說,有從繁華城到小山村的感覺。
巫溪山頂,隻有千年前既定的零零散散的青竹屋舍,一條溪流繞過山頂屋舍,自成一個卦陣,朝山下流去。
屋舍前寬闊的空地林立著幾方石柱,又是杜徵青遺留下來的機關卦陣,用以窺探天道。
他的寢屋在最後的那一間屋舍,簷下風鈴靜止,階前綠苔從生。
林滄泱撤了禁陣,讓幾人一同進去。
一路上,林池魚都躲在君蕪身側,讓林滄泱觀察不到她的情緒。
這才是她轉折非要先用膳的目的。
將心練成冰的人,還會對人溫柔嗎?
屋舍之內,青紗帳中,有一人著墨綠道袍,久久闔眼,不曾有轉醒的痕跡。
昔日吊兒郎當、神神叨叨、活靈活現之人,而今麵龐寂靜,暗淡無光,找不來一次活氣。
今日也是如此。
君蕪輕歎一聲,在寂靜的屋舍之內,落入這群修道之人耳中,尤其清晰耳聞。
杜徵青曾給林池魚算過一卦,說她親緣淡薄,死而後生。
她曾不信,如今深陷這宿命輪回之內。
林池魚就躲在君蕪身後,沒有上前。她瞧見杜徵青敞開的胸襟前,印著一朵扶搖印。
這回是真的,印在了胸膛上,骨肉裡。
她藏在袖間的手稍稍握成拳狀,麵上卻忍作假意的愕然。
沈扶搖會不分青紅,將仇恨遷怒?
林池魚覺得她不是那樣的人。
便好像曾經,是她劍挑扶搖,勝了沈扶搖,她卻因為那冒昧的真言調戲,自此對杜徵青怨言頗多,卻從未針對過自己。
這朵扶搖印和她與那惡鬼頸間所見還是不同。
她上前仔細探看一眼,杜徵青胸前的扶搖印尚是青綠色,純澈無暇,同林池魚見過的,她的劍招所留彆無二致。
但那惡鬼身上的卻不同。那朵扶搖印浸上半邊墨的黑,其間貫過一道斷裂的白,好像割裂的雙體。
初時林池魚以為,是那惡鬼作惡,惡魂貫體,骨肉將那印記染黑,如今再覺,那分明是來源於扶搖印本身,屬於沈扶搖的靈息。
她“殺”杜徵青之時,神思尚清明,殺那惡鬼之時,是完完全全墮入魔道不可挽回。
林池魚覺得事情尚有隱情,需等她進一步確認。
杜徵青的床邊案上尚有一燭火始終亮著,火苗未因她們到來上前的動靜偏歪半分,林池魚的視線望過去,君蕪同她解釋說明,“那是長生燭,是林滄泱去東州求來的,保師伯微弱一魂不散。”
杜徵青還是一個活著的人,可同死了無甚區彆。
她沉默退回,實話實說,“同我所見有些差彆。”
她將差彆之處道出,君蕪也道出了同她一般的見地,隻是到底不敢說,此禍事是否同沈扶搖有關。
君蕪曾是最受杜徵青照拂的後輩。
那時林滄泱也如許不徐一般,最愛黏著林池魚,君蕪偶爾就成落單的那一個。
杜徵青總是憤憤,自己收不到合眼緣的徒弟,就天天跟君蕪一起玩,教她世道周轉,講述命運百態,告訴她宿命不可逆轉,卻能選擇,卦象有時不準,最後看的還是人心。
君蕪對杜徵青的感情比林滄泱更深重,於她而言,她不願意相信是沈扶搖害他如此。
師伯曾認真懇切地告訴過她,沈扶搖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一輩子都會珍之重之,以她為先。
再見故人,又會黯然神傷。
君蕪連帶著將幾人的情緒都帶得失落。
這下好了,林滄泱本來借此試探江非魚,試探不成,反而將自己人折傷。
他背身踱步向屋外,及時止住這場情緒蔓延,“見過了人,我們便出去商討罷,莫擾了桓寧君寂靜。”
君蕪點頭稱是,對林池魚笑言自己的失態,由君笑笑和許不徐一左一右相攜而出。
屋外清溪潺潺而流,靜了靜人起伏的氣息。
林滄泱清淡的眼神飄向許不徐,他當即會意,自袖間乾坤內抽出一張卷宗,遞與林池魚瞧。
“非魚姑娘,這是昨日師伯讓我取來的卷宗,其上內容皆是有關雍城這些年變故的記載,你仔細瞧瞧。”
昨日,那豈不是大半夜將人喊起來。
林池魚咋舌,感激道謝接過,將卷宗徐徐展開。
卷宗所記載,雍國原是一將要覆滅的小國,而長青公主雍青是最不受寵的公主,此前還送去易國做過幾年質子,斷然沒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不知何時雍國出現了一位幕僚,選中了雍青,她開始了她滔滔權利時代。
雍青身邊的幕僚似乎會術法,且很有耐心,在她身邊徐徐圖之數年,教她道法靈術,以劍立國,讓她延年益壽,統治雍國近百年,二十年間滅了景國、安國、易國,列國惶恐,前來朝拜臣服,一國獨大。
隻是後來那位幕僚突然不知所蹤,雍青陡然變了性格,不再勵精圖治,奢靡成性,卻因是修道之人惹眾國忌憚,遲遲不敢圍攻。
後便是元國祖先,得一貴人深夜相助,聯合各國奮起反抗,局勢顛倒,雍青自刎於皇城,落地生籠,籠罩皇都,無人能進,到如今都沒人能徹底除掉她。
史書寥寥幾筆,勾勒了雍青全部人生,再未有他人姓名。
可這一切,緣何跟沈扶搖有關?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位教她禦國之道的幕僚,便是沈扶搖。”林池魚道。
若不然,雍青一介凡人,如何知曉杜徵青的身份,令人將他失蹤多年的屍首歸還與玄山。
杜徵青原本屍首所在之處,應是沈扶搖的身邊。這期間的關節故事,便大約是這變故禍端的源頭。
她又翻到下一張卷宗。
這一張講述的是行官視察雍城困城的筆記,有多少人進去過此籠,結局非死即傷,出來之人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但大約知道,出籠即瘋的人都把自己當做故事裡的雍青。
有修者探看,他們都失了三魂,隻餘七魄,出來也是將死之人。
雍青的術法詭異,能讓進去的修者代入自己,並且留魂不出,日月累積壯大自己。
越到最後,世上扶搖印越少,懲奸除惡的修者也沒那麼有勇氣進入,唯恐下一個非死即瘋之人便是自己。
他們都在等待著,一個強大合適的人出現,解救這些瘋癲之人。
林池魚合上了卷宗,“大約是換魂之術。”
林滄泱輕挑眉,沉沉的目光望了過來。
林池魚注意到自己反應過快,連忙補充道,“我猜的。那些出來的人都把自己當雍青,是不是他們一進去雍青便上了他們的身,讓他們親曆一遍她的撕心裂肺,精神崩潰,趁他們神魂脆弱之際奪他們的魂,至於為何是三魂而不是全奪了,這我便不得而知,還需進去之後再確認。”
她這話說得大膽平常,連眼裡隻裝得下君蕪的許不徐,都正正地望了她一眼。
眼前女子的修為甚至比他還低,然氣度談吐,都不像這個修為境界該有之人。
他轉眼望去君笑笑,她的目光已經堆滿對她的崇拜,這回他沒有嘲笑她,因為連他身側的師父,此刻都為眼前女子所動容。
君蕪想要接她的話,恰於此時,有弟子落巫溪山,匆匆朝各位行了禮節,而後朝君蕪道:“掌門,無羈門主帶門中弟子至玄山,說是要向我門討要自家弟子。”
他的眼睛有意識地斜向林池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