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1)

其實席靈意第一個想到的是打印機。

但是打印機得連電腦,外婆連手機都用不利索,直接用電腦會不會有點太難了。

或者是用現在市麵上賣的手機打印機.

但是外婆說的“想把那一頁剪下來”其實是想要照片。

“要麼買個拍立得,”寧褚,“老人拍的照片都喜歡能打出來拿到手上的。”

外婆本來在看席靈意搜給她的那個手機打印機,可能席靈意的手機字太小了,頁麵翻上翻下著,看表情是不太滿意。

結果寧褚這麼一說,外婆立刻附和:“拿在手上好,那個東西叫什麼?”

解釋也不太解釋得清楚,席靈意搜了一下發現附近有一家照相館賣,就直接帶著外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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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店的是一對年輕夫妻,那個女老板特彆耐心,特意給外婆挑了一款使用簡單的,演示怎麼裝相紙,怎麼拍,怎麼甩。

外婆第一張照片照的外麵的樹和垃圾桶,看到圖像漸漸顯現了以後,拿著那張照片都不願意撒手了。

然後她第二張就想拍有席靈意的那張新聞照片,被女老板攔下了。

女老板說這種電子版的照片可以直接幫她打出來。

還說以後有需要可以直接來店裡打。

當然是要付錢的。

席靈意付錢了之後,外婆把席靈意拉到了一旁:“啊,這麼點紙,這麼貴啊?你們平時都不這麼省著花錢,以後養小孩了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啊?”

席靈意都還沒想過要不要小孩的事,外婆直接給她提出來,弄得她都不知道怎麼答。

但是好在是私底下。

她也知道外婆傳統觀念裡,肯定覺得結婚了就得生小孩,這種觀念不是一時半刻能扭過來的,所以就沒有多辯解。

隻是把那些相紙遞到外婆手裡,跟她說這些相紙花不了多少錢,她想拍就拍,沒了就給她打電話,她就回來再給她買。

外婆一臉心疼,卻還是拿在手裡了,心疼道:“我以後還是用手機拍,叫這個老板娘給我打出來。”

“相紙放久了也會壞哦,”席靈意半真半假地跟外婆說,“放壞了錢就直接浪費掉了。”

中午一起去吃了飯,是外婆挑的店。

大概是席靈意那半真半假的話刺激到了外婆,吃完飯,外婆擦過嘴就叫著要一起拍張拍立得。

這種即時可以拿到手上的照片,跟電子的照片還是不一樣,照片拿在手上時,外婆開心得像個小孩一樣。

她用兩個手指捏著那張照片,一會兒對著光,一會兒對著燈,欣賞了好一會兒,依依不舍地遞給席靈意:“你手上估計還沒外婆的相片,這張先給你,我要的話再拍。”

剛才還在心疼相片紙貴呢,這會兒又要一個場景拍好幾張恨不得一人發一張了。

席靈意沒要,而是用手機照了一張,說以後去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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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兩個人就送外婆回了家。

上樓前,外婆還叫寧褚在樓下等等,要跟席靈意講點女人家的話。

席靈意都說了寧褚沒什麼不能聽的,但是外婆還是堅持。

外婆神秘兮兮地拉著席靈意進了自己的臥室,顫顫巍巍踩著凳子從老衣櫃最頂上上鎖的抽屜裡拿出來一個上鎖的盒子。

打了盒子的鎖,從裡麵拿出來一個被絨布包裹玉鐲子。

那鐲子熒亮亮的透著光,紫顏色深深淺淺彌散在鐲體上,像是山穀日照升騰起的紫煙。

外婆平時省吃儉用,這條玉鐲卻一看就不便宜。

外婆歎了口氣:“我當年出嫁的時候娘家不給嫁妝,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這是我後來給阿茵攢的嫁妝。但是阿茵不聽話,白給她準備了。”

拿著手鐲子,外婆原本挺高興的,但是說道阿茵的時候,神色還是有些黯淡。

陳茵女士是真的很狠心,無論是對自己的媽媽,還是對自己的女兒。

“我可以轉交給媽媽,我下周六去見她。”席靈意說道。

“彆給她,”外婆撇嘴,“她這麼多年都沒回來了,我沒她這麼沒良心的女兒。這些嫁妝,阿茵沒福氣要,都留給我們小意。那個……他們家出多少彩禮,總不能比你這邊嫁妝少。”

其實席靈意之前就想著要跟寧褚結婚,還從來沒有想過要嫁妝、彩禮之類的東西。

她還以為都這個時代了,兩個人都是上班有工資的,就不必拘泥於那種虛禮了。

席靈意原本覺得兩個人互相喜歡,這樣結婚就是可以以後天天在一起,沒想到外婆突然把她拉到了這麼現實的境地。

席靈意說還沒想好。

外婆就跟她說這種得提前談好,夫妻兩個在婚姻裡麵是都要承擔起對家庭的責任的,婚姻裡麵很多時候女方都要多忍讓一點,懂事一點。

不要跟當時阿茵一樣,不要彩禮不要嫁妝地就隨隨便便嫁過去了,平白叫男方家裡看不起,沒過幾年就離婚,不體麵。

“你這個,看著是個讀書人嘛,”外婆勸道,“是個能聽女人講話的,你跟他提前商量,小夫妻兩個日子要有打算的。”

“什麼這個那個的。”席靈意嘟囔道。

外婆朝外頭馬路努努嘴:“什麼這個那個,那將來是你丈夫,是你先生,屋裡麵你要以他為先的。”

席靈意算是看出來了,外婆他們這輩人,好像就對男的,無論這個男的怎麼樣,都會多一分敬重。

就像現在,見麵以來,雖然聊天也能正常聊,但是外婆明顯就會在寧褚麵前給自己麵子,很多重話都不會說出口。

見麵以來,連寧褚的名字都不會直接叫,就隻會喊這個那個,再不然就是先生。

“他叫寧褚。”席靈意說道。

外婆說道:“對,跟那個小子,你既然喜歡他麼,你們就好好過,以後外婆的嫁妝都傳給你。”

席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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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靈意還是沒有拿外婆的鐲子,本來應該屬於媽媽的鐲子讓她自己來拿。

看完外婆出來,上車的時候,席靈意胸口憋了一口氣,都快呼吸不暢了。

雖然後來外婆說什麼,她還是聽著,但是真的越聽越生氣,但是想想外婆這麼大年紀了,還是彆惹老人家著急上火了。

等上了車,席靈意看寧褚也是越看越討厭。

憑什麼就是見了一麵,外婆就好像立刻把寧褚當自家人了,就要叮囑她不要虧待人家小夥子了,要以寧褚為先了。

席靈意這一趟,從一開始愧疚,到後來欣慰,到現在半點愧疚也無,還生了一肚子氣,窩火得要死。

晚上寧褚還要回公司,席靈意就說自己想洗澡,就讓寧褚把自己在小區門口放下,就下車了。

下車前寧褚好像是想跟她說話的,眼神可憐巴巴,但估計是他慫,到了還是沒問。

席靈意一個人回家越想越氣,想跟誰吐槽,但是無從吐槽起。

阿懵和洛洛都不知道她跟寧褚在一起了,要解釋估計得從頭說,就她們那八卦的性子,這一個晚上估計都聊不完。

而阿柒,她好像也沒有跟阿柒講過太私人的事。

所以思來想去,席靈意還是決定去轟炸本該承受這一切的陳茵女士。

『天靈靈:媽,今天見外婆去了。』

『天靈靈:[照片]』

這次難得陳茵女士回得很快。

『心如止水:[強]外婆最近身體如何?』

『天靈靈:外婆很好。』

『心如止水:[強]期待下周見麵。』

席靈意更窩火了。

『天靈靈:媽,你看照片怎麼樣。』

『心如止水:女婿找得很好[呲牙]本來還怕你嫁不出去,現在不擔心了,我家閨女有人疼了[慶祝]』

很好,席靈意瞬間炸了。

『天靈靈:你們能不能不要隻看那個男的,外婆也是,你也是,我才是外婆的孫女,你的女兒,我發了張照片過來,你們怎麼就隻看到那個男的?』

『天靈靈:外婆也好,你也好,怎麼都隻想著去誇那個跟你們一點血緣關係的男的?』

『天靈靈:到底誰才是你們的親人?』

陳茵女士過了很久才回複。

『心如止水:媽媽是在祝福你。』

席靈意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扔下手機冷靜了一會兒,拿起電腦想準備一下下周二的麵試,但是一打開電腦,卻隻覺得委屈。

委屈的同時,她好像又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為什麼以前明明每個人都說她很好,她卻偏偏總覺得自己不夠好。

明白了為什麼她每次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有更好的選擇,卻每一次都退縮。

因為就算是跟她血脈相連的人,也覺得她天生弱勢,她需要找個人去依靠,這一生要與某個人喜結連理才完整。

因為所有的聲音都告訴她,身為一名女性,是排除男性以外的,第二種性彆。

人天生就會以自我為中心,但是社會的規訓,會教導一部分人丟掉這種主體性,從而變得更順從,更好操控,更社會化。

更乖。

席靈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但是陳茵女士從來都不是省油的燈。

她不發消息去了,陳茵女士就接二連三給她打電話過來,席靈意掛了好幾次,最後才接了起來。

“你又想搞什麼?”陳茵女士說話一向劈頭蓋臉,“這個女婿不是挺好的嗎,你自己也喜歡,長得也好,你又想乾什麼?你怎麼從小到大什麼事都做不好,現在工作都搞丟了,人還住在人家家裡,就想分手了。你睡都跟人家睡過了,以後沒人要了呀。”

她現在跟寧褚住在一起這個事,是席靈意跟她說要帶寧褚見家長的時候,怕陳茵不同意,她自己跟陳茵說的。

但是現在,卻成了她媽媽攻擊她的武器。

這武器很疼,疼得一刺進去,席靈意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想辯解,但是她知道,這個問題的根源不是睡沒睡過的問題。

“媽,我有那麼爛嗎?”

席靈意終於問出了這句話,她幾乎是用儘渾身力氣喊出來的。

這句話其實那天從高鐵站出來那天,席靈意就想問。

她是真的很爛嗎。

為什麼聽到女兒丟了工作,第一反應是問她是不是犯錯了,她是不是得罪領導和上下級了,能不能再去跟領導好好道個歉把工作要回來。

為什麼不問問她,工作有沒有受委屈,每個月房租夠不夠付,每天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席靈意從來沒有問過,因為她害怕聽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而現在,她想做最殘忍的一次試探。

她想知道她的媽媽,是不是其實從來在乎“女兒”這個符號,更多於在乎她。

去維持一個謊言需要那麼多力氣,會把傷口捂到發爛發臭失去知覺。

那麼不如去問問,真正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陳茵好像是被她嚇到了,一直就沒有講話。

許久之後,陳茵才說道:“小意,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就是油鹽醬醋茶,生活是容不得人去任性的。媽媽和外婆,都是為你好。”

“哪裡是為我好了,我感覺我就是你們養老的工具人,是你們跟親戚朋友說出去光鮮亮麗的麵子,是一層可以去攀高枝的……籌碼。”

席靈意把那三個字咽了下去。

很可笑的,在那一瞬間她想起了張幸,那個在她遇到問題的時候就躲開,事後貼上來認錯的男人。

就算是那種人,如果席靈意當時跟張幸結婚了,她的家人們,估計也能睜著眼睛,誇出來一句,好男人。

這就是為什麼,一直以來,她沒有辦法愛上任何人,她害怕跟人發生關係,她將自己的心閉鎖。

因為本該是她最親最愛的人,都會在她走入一段關係以後,瞬間倒戈,去幫著那個外來人。

隻因為那個外來人,是個男人。

因為她害怕,她苦苦維持的主體性,會在跟另一人在一起以後,就被這個社會、被家庭、被紅線另一端的那個人推動著,無可挽回地破裂成一地無法拚合的殘渣。

生而為女性,或許她從出生起就行走於鋼絲,高高在上,搖搖欲墜。

但是這好像並不是隻困住她一個人的樊籠,這是鎖住了這世上一半數量人的枷鎖。

外婆、媽媽、她,這是順著血脈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桎梏與壓迫。

當媽媽還在外婆子宮裡的時候,她的第一顆細胞就已經誕生。她們本該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三個人,如今卻用著三個姓,在爭吵中將對彼此的愛消磨殆儘。

但是那種桎梏和壓迫,是來自何方呢?

好像不是來自某個人,也不是來自某個群體,甚至不是來自某種性彆,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挑起處處矛盾,卻始終隱在幕布之後。

人人都被困在自己的時代裡。

而被挑撥的可憐人們,隻能通過互相攻擊來發泄憤怒。

因為那是他們最親近的最可觸達的人。

“把你當養老工具人,哦喲,之前不知道是誰低三下四來問我能不能來許叔叔這裡住幾天,叫你找好一點的工作,多存點錢,私生活不要亂搞都是為你好啊,你當是為我們好啊,你就算是不嫁人了,也是要自己生活下去的伐?”陳茵女士顯然是被激怒了。“不能說以後沒有媽媽了,沒有外婆了,留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個世上,你就……”

看,這就是那種,無助且無用的攻擊。

“我其實早就想去死了。”席靈意說道,“活著太累了。”

她講得很平靜,因為她確實這樣想過。

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平、無奈和偏見了,每一樣都能把人壓死。

如果那天她沒有遇到那個熱心小姑娘,她外婆和媽媽恐怕就可以在社會新聞上看到她了。

“啊?席靈意啊,你想去死啊?你怎麼敢啊?你怎麼敢去想的啊?”媽媽的聲音尖利了起來。

“你都不知道,我當年一個人帶著你,我一個人受了多少委屈,你都不知道我一個人把你養大有多不容易……你都不知道,你小時候,又多難養,這不吃,那不吃,又嬌氣,生病了就知道喊媽媽……”

陳茵是很生氣,但是說著說著,卻把自己給說哭了,後麵的話嗚嗚哇哇根本聽不清楚。

母女兩個隔著電話都在哭.

哭了好一會兒,席靈意才說道:“媽媽,我覺得你還挺愛我的呀,對吧。”

“你說呢,媽媽離婚隻要了你啊,媽媽不愛你愛誰啊。”

“那小祈弟弟呢?”席靈意問道。

她今天好像就想殘忍到底了。

“比不上你。”陳茵答得絲毫沒有猶豫。

“那許叔叔呢?”

“這個根本不能比,”陳茵說道,“小意,那時候我沒有穩定工作,沒有錢,供不起你上高中,上大學。我問你沒有沒有錢還給許叔叔,其實他根本沒要你還,是我想要你有自己的存款。”

席靈意的淚水根本止不住,但是聽到這些答案的時候,心裡那一道道曾經被媽媽割開的創口,卻好像被清了創,一點點在愈合了。

她的心好像滿了一點點,讓她能有力氣去說出自己心裡的話了:

“媽媽,既然你也愛我,我也愛你。那麼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再用傷害我的方式來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