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1 / 1)

俘虜太陽 芽生於野 4120 字 5個月前

來到棠城後,江司甜不再期待假期,更不期待有著新年的寒假。

日子出奇平靜,司婷連個電話也沒有,她好像是當江慎和江司甜死了,想把父女倆完全剝離出自己的人生。

江司甜也不願意與她產生任何羈絆和拉扯,對她的感情,從複雜的愛恨交織,到思念她為她辯解,又終於在熬過數百日的冷落後,隻剩下了恨。

江司甜的寒假很無聊,不像彆的學生,朋友成群,還要回鄉拜年。

她三天就做完了所有作業,之後的每天除了練琴,便是去書店看書。

棠城有一家書店,挺大的,各種類型的書都有,她能在裡麵待上整個下午。

江司甜不知道陳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蹤她的,她發現這件事情,是因為陳速逮住了幾個覬覦她的痞子。

他打人了,在她必經的小巷裡有打鬥的聲響。

這不是江司甜第一次目睹陳速打人,遠沒有上一次那麼驚心動魄。

他始終背對著她,拳腳雖然狠辣,但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得見他寬闊漆黑的後背,和高高揚起又揮下的拳頭,以及上麵的鮮血。

江司甜探頭匆匆看了一眼,立刻躲回牆後,心驚肉跳地跑進書店。

書店老板關切地問江司甜要不要報警,好幾天了,見一夥賊眉鼠眼的男子跟蹤她,帶頭的那個倒是高大帥氣,但又冷酷漆黑感覺十分不好惹。

江司甜搖搖頭,說帶頭的是她的鄰居,說完又跑回去,再三拜托老板不要報警,也不要把他攆出去。

大半個寒假,江司甜每天下午都去書店。

陳速也待在書店,在她看不到的角落,跟著看了不少名著,什麼《巴黎聖母院》,《罪與罰》,《月亮與六便士》,《活著》,《紅與黑》……

陳速快把他前二十年欠下的書都看完了,但如果要問他都看出了什麼內容,他隻會說,他死都不會成為《月亮與六便士》裡麵的那種男人。

除夕夜沒有飯店營業,得益於江慎此前對鄰居說了那樣嚴厲又過分的話,他沒有臉麵去敲開對麵那扇門。

感恩消防員除夕夜還在辛勤工作,沒讓江家在這樣喜慶的日子裡燒起來,父女倆的烏龍鬨得整個小區人儘皆知。

宋春枝帶著陳速來敲門時,江慎還是滿臉灰。

江司甜倒是無所謂,隻是看父親的眼神有那麼一點嫌棄。

宋春枝端著一碟白白胖胖的水餃,抬起頭,試探地問:“江老師,我們包了水餃,要不要……嘗嘗?”

江慎撓撓後腦勺,尷尬地笑笑。

陳速站在宋春枝身後,姿態懶洋洋的,但個子高,江慎輕輕鬆鬆就能看見他那張無意隱藏絲毫的,陰沉的臉,他手裡沒空,一邊端著酸甜脆皮魚,一邊端著紅燒肉,都還熱氣騰騰的。

陳速那雙長了厚繭粗糙至極的手,好像感受不到溫度。

晚上九點了,江家父女是沒飯吃,陳家母子是有飯不吃,因為宋春枝在等陳偉強,畢竟是除夕夜,再不著調,也該回家來過年,但她沒等到。

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陳速餓出一肚子氣。

兩家人坐在了一張桌子上,多吊詭,之前嫌棄人家嫌棄得不行的父女倆,現在吃著對方的白食,偏偏對方大度到甚至顯得有些憨傻。

宋春枝感激江慎願意讓他們進屋來,婦女好像逆來順受慣了,樸實,善良,早就不在意江慎說過什麼,甚至在她的認知中,確實是自己頑劣的兒子,糾纏著彆人優異的女兒。

宋春枝對江家父女沒有抱怨,隻有滿心的愧疚。

這麼一餐團圓飯,又有種微妙的和諧感覺,和詭異的荒誕意味。

後來陳速又來回跑了幾趟,豐盛的菜肴把江家的餐桌擺滿了。

江司甜很愛那道酸甜脆皮魚,但那道菜沒放在她眼前,她不好意思總站起來去夾菜,隻是眼睛時不時瞟一眼。

陳速的那一方擁擠得快放不下碗,他大口吃著飯菜,麵無表情的,挪了挪自己麵前的菜碟,為自己滕點空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挪著挪著,那盤酸甜脆皮魚被挪到了江司甜的麵前。

兩家人強湊的“團圓飯”吃到最後還挺熱鬨的,雖然江司甜不願意和陳速說話,陳速也不願意上趕著貼她冷屁股,但江慎和宋春枝卻因為聊及各自的孩子,突然沒了芥蒂。

江慎說江司甜太高傲,宋春枝說陳速太狂妄。

宋春枝說江司甜不是高傲,是矜持高貴,江慎說陳速不是狂妄,是後生可畏。

和天下所有父母一樣,江慎和宋春枝談及江司甜和陳速時,都是以批判開場,隨著彼此的阿諛奉承,畫風自然而然地突變為對兒女的誇讚和期許。

最後是陳速先聽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敲敲餐桌,問江司甜要不要出去放煙花。

江慎還沒說話,宋春枝先拍得他脊背一聲巨響,嚴厲地嗬斥他:“這麼晚了,不準帶小甜出去胡鬨!”

江慎笑了笑,放下酒杯,問江司甜想不想去放煙花。

江司甜聽兩人互誇也正臉紅尷尬,想逃回房間,又覺得不禮貌,這時候如得恩赫,趕緊點頭。

兩人各自穿上外套,一起出門。

路上有小孩放鞭炮,腳邊突然“砰”的一聲炸響,江司甜被嚇得彈了一下,一群小孩蜂擁而出,看著她捧腹大笑,沒有歉意,隻為嚇到路人幸災樂禍。

江司甜羞憤地瞪著陳速,腮幫鼓鼓的好像河豚白白的肚子。

陳速摸摸後腦勺混不吝地笑了,然後又佯作凶巴巴地把那些熊孩子轟走。

沿路的小攤擺著琳琅滿目的煙花,江司甜在挑選的時候,陳速已經買好了鞭炮。

“你要玩這個?”江司甜看到陳速袋子裡是兩卷大鞭炮,皺眉表示震驚,“這個很危險。”

“這個才帶勁。”陳速挑了挑眉,又隨手撿了些亂七八糟的小型煙花,和江司甜手裡的仙女棒一起結賬。

大過年的,江司甜好言相勸:“會把手炸沒的。”

陳速“噗嗤”笑了,說:“我從小就玩這個,你看我的手還在不在?”

他說著便伸出自己的一雙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江司甜不說話了,好言難勸想死的鬼,她提起煙花往前走。

陳速不肯作罷,追到她身邊,彎著腰也彎著眼睛,抬著自己的手得寸進尺地說:“江司甜,說真的,你要不要摸摸看,我這萬一是假肢呢?”

江司甜冷冷地斜乜他一眼,加快了步伐。

兩人往空闊的廣場中央走,那裡已經聚集了很多放煙花的人,地上轉的火樹銀花,天上炸的千枝萬朵,小朋友手裡拿的劈裡啪啦,還有小巧溫柔的冷光煙花。

江司甜其實隻喜歡那種俗名“仙女棒”的冷光煙花,但是它的名字讓她覺得有些羞恥,往年江家和祁家一起過除夕,祁躍會給她買,但從來都不願意陪她一起玩。

男孩子的天性大概都是頑劣的,祁躍小時候也會往江司甜腳底扔小鞭炮,嚇得她哇哇大哭才罷休,但他隻許自己欺負江司甜,彆的任何人都不可以。

“想什麼呢?”

陳速滑動打火機,點燃手裡的冷光煙花,“哧”的一聲響,煙花在他手裡變成一朵蓬鬆碩大的銀色蒲公英,電光散開,明亮、耀眼,但也細弱、輕盈,像蒲公英在將熟未熟之際,隨風動,若即若離,他將煙花遞給江司甜,電光在兩人之間跳躍,照亮了彼此的眼睛。

一支未燃儘,陳速又點燃新的一支,短暫的絢爛因此仿佛永無止境。

棠城的冬天不算冷,但江司甜為了應景,還是戴了洋氣的紅色貝雷帽、還係了英倫風的格紋圍巾,她的羽絨服像雪花一樣白淨,還香噴噴的,那圈巨大又蓬鬆的白色毛領,把她襯得更加高貴、更加清麗。

陳速和她站在一起,像一個窮酸的老奴,他的棉服陳舊,成團的棉花擠在一起,東一塊西一塊,又因為褪色,看起來總是臟兮兮的,但陳速不覺得自己狼狽,大概是因為他身邊正站著一位笑眼盈盈的仙女,他有一顆劇烈跳動的心臟,還有一雙熾烈坦蕩的眼睛。

陳速不覺得自己會比任何人差勁。

突然,身側“嗖”的一聲,緊接著一個威力稍大的衝天炮擦著江司甜的衣袖在她身旁炸響。

她驚呼一聲,陳速眼疾手快,將她拉到身後。

不同於路邊小孩有分寸地往她腳底扔微型鞭炮的毛毛雨,這次他是真的很生氣,眉心一皺,衝始作俑者厲聲怒吼:“乾什麼呢?沒看見這裡有人嗎?”

對方見他人高馬大,雙目炯炯,臉色陰沉至極,語氣凶狠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剝,想也沒想直接低頭道歉。

陳速低頭看了眼江司甜被燙出小洞的袖口,好險啊,差一點就炸到了她的手,任憑對方如何道歉他都不覺得解氣,一直氣勢洶洶地瞪著對方。

對方的熊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陳速臉皮厚,不管不顧,罵完小孩罵父母,把人罵得灰溜溜地遁逃,連沒放完的煙花也不要了。

懲惡揚善,江司甜不覺得陳速說話過分,隻覺得過癮,開開心心地過去撿煙花,抬頭對他笑了。

陳速愣住。

背後,“砰”的一聲,昏暗的天空陡然變亮,一簇盛大的煙花在頭頂綻放,絢爛火光鋪天蓋地,久久不散。

江司甜的眉眼被照亮,她驚喜地喚了聲:“陳速,快回頭,看煙花!”

江司甜作為一個少女的靈魂在那一刻被釋放,天真的、單純的,因為蹭到免費煙花而欣喜若狂。

她跑到陳速身邊,仰著頭,嘴角彎著,璀璨的花朵在眼睛裡盛放。

江司甜在看煙花,而陳速看不到煙花。

那一夜,棠城有個青澀的男人悄無聲息地墜入銀河,他心甘情願地沉溺其中,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