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放晴,竟是暴雨最後一刻的喘息。
這場雨,整整下到夜半子時。
鋪天蓋地的冷雨澆打,狂風撲麵來,剛離冬的暴雨夾著寒與冰,若直接冒雨出去,少不得落下風寒。
再厲害的人,究底了也就是人,這麼大的雨,鬱決不想闖出去,免得惹一身難受。
於是,鬱決坐回椅上,支著臉百無聊賴地拋花枝打發時間。
那花枝,是從花幾上的花瓶裡取出來的,一支被折下的圓瓣紫花,沒什麼香氣。
芫花早就沒弄她的小花了,蹲在花幾下擦刻紋,一邊擦一邊嗅著身旁鬱決身上好聞的味道。
不繁雜不醇濃的香,在芫花第一次聞到時,就覺得像天盟山上的初晨氣息,此刻,她亦這般認為。
芫花捏著帕子,帕子上的水乾了許多,但勉強也能擦灰。她將帕子懟在刻紋前,小心地往刻紋凹槽裡塞。
隻可惜,帕子過於厚,刻紋過於小,一點都碰不到刻紋底部的灰。
芫花伸手,用指尖戳了戳刻紋凹槽,指尖細小,倒是能擦點灰。
可是刻紋那麼複雜,她難道要用手指一直擦?
芫花不想。
鬱決甩了甩花枝,花枝顫動,枝條上的紫花被搖落幾朵,鋪在地上。
“鬱大人,自己甩的要自己掃,”芫花向上瞥了一眼,瞥到鬱決走勢的較柔的下頜,以及下頜側上處的薄唇。
然後,芫花看見了鬱決更多的臉。
因為鬱決低下了頭,一錯不錯盯著芫花,“還想要工錢麼?”
芫花默默撿起掉在地上的紫花。
壞鬱決。
芫花把所有掉落的紫花都撿了起來,一時半會找不到擱哪兒,便捧在手心。
紫花並非全紫,其中混著不大能察覺的紅,花蕊呈橘紅色,圓圓的幾朵,放在手心中有著彆樣的漂亮。
芫花好奇:“這是什麼花?”
“芫花。”
芫花狐疑地抬頭,“叫我做什麼?我問你這是什麼花。”
鬱決抿了抿唇,看芫花的眼神更像看傻子,“這是芫花,不是你。”
“哦,”芫花明白了。
芫花把芫花揣在衣袖裡。
芫花學做事學得快,但不太懂變通,是以,她沒辦法把花幾刻紋擦乾淨。
鬱決實在是看不下去,也或許是單純認為待在花廳無趣。
他離了椅,蹲到芫花身邊去,奪過帕子,大發慈悲給她演示一遍。
鬱決將帕子對折一道,把折出來的四方小角對準刻紋,小角正正好與刻紋凹槽同大,完美契合。
“明白了麼?蠢東西,”鬱決收手,把帕子丟還給芫花。
芫花明盈的雙眸綴著花廳梁木上燈籠的紅光,似乎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顧不得去駁鬱決,很開心。
開心得杏眼彎成月牙,眸中的燈光,則成了月牙泉中倒影的星光。
鬱決凝著芫花的眼,芫花全然不知,低頭搗鼓帕子,把方帕折了一次又一次。
真是蠢狐狸,一點小事都能高興成傻子模樣。這話,鬱決在心裡說了很多次。
他想罵她無知,但他轉念一想,她確實無知,她又不是人。
“福德,你這茶都燒了七八遍了,還不給鬱大人送去?”
廚房裡,劉叔問福德。
廚房修在府上單獨一間屋子,這樣方便給各地送膳食。
站在廚房門口可以看見前方的花廳,左側的青石板道,以及青石板道再往左的各種地方。
“我本是想送過去的,可是……”福德猶猶豫豫,一句話拖泥帶水的,很為難把話講全。
可是他剛才瞧見芫花姑娘離鬱大人好近,於廚房這邊看來,幾乎就貼在鬱大人臉上了!
福德哪裡還敢端著茶過去,那不是討人嫌麼?
其實福德有私心,他是鬱督公身邊的近侍,常常侍奉在左右,對於府上的消息,他不太靈通 ,自然也就不曉得芫花是被王暮塞過來的。
福德的私心,就是覺得若有個人陪著鬱督公,每天說些話讓鬱督公高興,就是樁好事。
他曾想過允暖,在芫花沒來以前,允暖作為府上唯一一位年輕姑娘,不僅沒有做太多活,甚至對鬱督公也不害怕。
鬱督公待允暖也很好,對任何人他都陰險得很,哪怕是府上的下人,頂天了也就是冷臉相待,哪一個像允暖姑娘那樣,好聲好氣和人家說話,就算犯錯,鬱督公都不會追究。
方才的茶瓷碗差點砸中他們,鬱督公亦不惱。
這樣的人,福德難免多想幾分。
可福德很快發現,鬱督公對允暖也隻到此處了,或許關心是有的,但他能發現,這種關心不是男女間的關心,更像……家人之間。
所以,福德沒有即刻送茶上去。
劉叔順著福德看的方向去看,花廳梁木上的燈籠透著暗紅光線,映出兩個蹲在一起的影子,他們衣擺相交。
再仔細看,可看見其中一個更高的影子側著頭,大抵是在看另一個影子的主人。
劉叔不再看花廳,而是去拍福德的頭,佯作嗬斥:“還愣著,還不趕緊送傘給鬱大人,鬱大人明日還有事,耽擱鬱大人歇息,要你好看!”
福德回過神,放下茶壺,取過傘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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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決早就坐回椅子上了,芫花還在擦花幾刻紋。
不過,是最後一個拐角了!
芫花一擦,抹去灰塵,她不自覺地抿了個笑,看著乾淨的花幾,十分滿足
芫花第一次體會到完成一件事後的感覺,她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卻可以品嘗到這般滋味。
就像在天盟山上逮了一隻野兔,然後陸嬸誇她!
做人……也挺有意思的。
芫花唇畔的笑更甚,她拍拍衣上的灰,想站起來,卻發現腿麻了,麻得整條腿爬滿螞蟻似的,一點兒力氣都不剩。
芫花一下跌坐在地上,她手向後撐地,支著身子站起來,一個用力過猛,往前撲是花幾,花幾上是瓷瓶。
就在這瞬息間,她將重心側移。
撞倒了花幾,瓷瓶砸死自己怎麼辦!
芫花下意識地緊閉雙眼,由著身子不受控製地栽。
芫花落入她喜歡的淺香中,恍惚以為自己還是狐狸,剛在天盟山上睡醒。
但這幻想很快破了。
“你今晚非要栽咱家身上?”鬱決揪起栽在他身上的芫花的外袖後領,將她往後拽。
“鬱督公,我給你送傘來,實在是小的的不是。”福德抱著傘,踩著花廳外青石板上的雨水而來。
鬱決掀眼瞥向花廳口,拖拽芫花的力道加大。
“等等、等等,鬱大人你彆拽了我要摔了!我衣服卡在椅子裡了,”芫花被鬱決後拉,整個後背懸空,兩手胡亂摸索著。
芫花袖間的紫花撒了鬱決一身。
芫花的手淩亂探摸,忽然碰到鬱決腰間上的錦帶,當即抓了上去,她又重複一遍:“你彆扯我了我要摔了!”
她的衣服卡在椅子縫裡,她摔了,椅子就要一起摔,椅子摔了,壞鬱決也要一起摔。
不得壓死狐!
“嘖,那你滾下去,”鬱決另一隻手去掐芫花的手腕,“抓哪裡呢,蠢狐狸,鬆手!”
“鬱大人。”福德一腳踏入花廳。
花幾擋了視線,福德亦沒有直視,並未看到裡邊兒的場景。
芫花跪在鬱決腿上,靠近膝蓋的位置,搖搖欲墜,不敢放手。
鬱決沒法子,也不去掐芫花的手腕了,他抬手,輕輕拍了拍芫花的臉頰,低聲:“變回去。”
芫花眨眨眼,聽懂了他在說什麼。
福德走來時,沒看見芫花姑娘,隻看見鬱督公坐在椅子上,抱著一隻白色的狐狸,他的朱衣上,鋪滿紫花。
以及,椅子縫裡卡著一小截被扯爛的綠碎布邊。
小狐狸趴在鬱督公腿上,尾巴毫無章法地亂甩,耳朵也動來動去,很不安分。
鬱決拎起狐狸後脖,將她一甩。
小狐狸在即將落地時打了個轉,穩穩當當站在地上,嘴裡低聲嗚著。
這是狐狸生氣了會有的聲兒。
“撐傘,”鬱決再也不管狐狸,往外走,衣上的紫花落了滿地。
“小狐狸!”允暖舉著傘,從外邊兒三步並兩步跨著跑來。
允暖衝地上搖尾巴的小狐狸招招手:“你快過來呀,我找你可久了!”
芫花跺了跺前爪,以示她的生氣。
允暖一把薅起她,把她整個兒抱在懷裡。允暖一邊撫著芫花的背,一邊舉著傘向外走。
允暖擔心小狐狸在雨夜裡受冷,便走得很快,才走一會兒就追上了青石板道上的鬱決與福德。
福德那把傘,打得很吃力,他踮著腳走路,不大穩當,鬱決也隻能跟著他慢慢走,免得泥水濺身。
於是,在黑夜之中,允暖抱著白狐路過鬱決的一瞬間,允暖的肩頭蹦出一個白色的狐腦袋。
鬱決抬頭時,便與芫花的圓眼對上。
仿佛凝了一霎,那對明亮淬星的黑玉在夜裡透著彆樣的光。
芫花把腦袋舒服地擱在允暖肩上,白花花的耳朵動了動,衝著鬱決眨眼。
於是,那對黑玉裡,便鑲上了——
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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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了怪了,芫花上哪兒去了,”允暖把芫花放在雜房的小木板上,伸手正要去摸她。
芫花跳開了,呲了呲牙。
允暖的手停在空中,無措問:“小狐狸,你在生氣麼?”
芫花嗚嚕兩聲。
對啊對啊!
“是不是因為我尋你尋得太晚了?你不要生氣啦我會補償你的,”允暖說得很誠懇。
芫花不聽。
“熟炒栗子可以嗎?”
芫花嗚嚕三聲。
難道她會被一盤栗子收買麼?
“我給你炒兩盤過來!”
芫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