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籠了天,又是一場大雨落了下來,隱於京城背後的天盟山化作巨大的陰影,罩著前方燈火輝煌的繁都,似要將它吞噬。
“最後一批,抓了回皇宮!”
指揮使一聲命下,山中湧過一批狼腰虎背的黑衣廠衛,朝暗不可見其深的山洞裡奔去。
洞內持續有刀器相撞的聲,約莫一盞香的功夫,聲停。
洞口處陸陸續續走出來廠衛,擒著一批白麵持刀人。
大雨滂沱,濺打泥土,亦澆得眾人滿身狼狽淋漓。
折簷走在廠衛的最前方,一手擋著額頭走向山口平地處,右腿向後一退,徑直半跪下來,“鬱督公,人儘數擒了。”
折簷在大雨中略抬頭,迎麵是一片黑,黑中,隱約可辨鬱決一手撐傘的身形。
鬱決丟給折簷一把傘,同時將手上的傘往後抬,以看清楚山口狀況。
待鬱決觀察完了,才慢悠悠說:“物證取下來交給陛下,人送給太後娘娘。”
物證,自然是這群人私屠的禽珍。
當今濫殺的現象愈發惱火,陛下有意限製,恰巧太後喜愛狐裘,將天盟山的狐狸剝皮去骨,作狐裘,正好與陛下對衝。
陛下這般旨意,一在愛惜天下生靈,二在以此作由,打擊太後勢力。
折簷明了,再一個禮後站了起來,撐開傘走向人群。
走了幾步,折簷想到什麼,又調頭回來問鬱決:“鬱督公,你可要一同回宮?”
此時天色已晚,陛下應當歇了,現下回宮無非是回去氣一氣太後,還有王暮,但鬱決並不打算用自己的歇息時間去氣太後。
鬱決道:“不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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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馬車慢慢停在督公府門口,福德為鬱決拉開門,恭敬地高舉紙傘,鬱決身量高,福德需得踮起腳才堪堪將傘高於鬱決的頭頂。
鬱決與福德緩步走到府門,福德一手仍撐著傘,一手去開府門的鎖。
暗紅的府門前,兩盞燈籠隨風雨輕輕晃動。
福德單手開門著實為難,鬱決看了他一眼,抬手拿過傘,福德一愣,隨即加快動作開門。
朱門終於被福德打開,他在心底默默鬆了口氣,生怕讓督公等久了。
可這口氣還未來得及吐完,衣領突然收緊,福德整個人都被向後拖拽,硬生生地拖到了斜開的朱門旁。
於是,福德眼睜睜看見一個茶瓷碗從門縫中飛過,以極快的速度砸在他的腳邊,一聲碎響,茶瓷碗碎了一地。
隨後,衣領被鬆開,支撐福德的力道一消失,他就跌在了地上。
原是鬱決拉了福德的衣服,不然此刻他便被茶瓷碗砸得頭破血流。
福德劫後餘生般地看向鬱決,鬱決正微皺著眉,玉琢般的麵上鐫著叫他有些恐懼的神情。
“還不起來。”
這道聲冰得跟落了深潭似的。福德趕緊從地上站起來,低著頭拿過鬱決手上的傘,同鬱決入府。
“什麼都做不好,要你有什麼用?要不是小狐狸同意你入府,你怎麼可能踏得進這一道門檻?”
鬱決人還沒到花廳,就已經聽到允暖在裡邊兒吵鬨的聲兒。
允暖兩手插在腰間,抬著下巴,一副刁鑽的模樣:“芫花,你還不趕緊擦!待大人回來了,看見花廳如此臟亂,可就不是我能保得住你的!”
福德先上前提醒了一句,允暖那快要吃人的氣勢才消下去半分。
鬱決入了花廳,找了處椅子悠哉坐下,將右腳搭在了左腿膝上,好整以暇地觀著芫花。
花廳裡處,芫花正蹲在花幾前,手裡捏著濕帕子,擦拭花幾上繁多複雜的刻紋。
“可是這刻紋太細了,你給我的帕子壓根就擦不到呀,”芫花嘟囔著,手裡的帕子太厚,沒辦法擦進細致位置。
允暖見鬱決沒打算替芫花說話,她繼續說:“擦不到?那你想辦法。”
芫花沉思了會兒。
她怎麼知道?她根本不是人,哪裡懂人的活兒,以往做的都是站在客棧前麵掃樹葉當花瓶,如今換她來做丫鬟的活,還沒開竅呢……
芫花問了許多做活的事宜,允暖都不告訴她,她去找劉叔,劉叔正打算說呢,允暖就跑過來把他們趕跑了。
就在將才,允暖還砸了個茶瓷碗,命她擦完花幾去把茶瓷碗收拾了。
允暖說,她手滑了。
再蠢的小狐狸也知道手滑了的茶瓷碗不會飛到府門去吧?
怎麼沒砸死剛進來的鬱決?哦,也不對,鬱決現在是她的飯碗,不能砸死。
真真是針對她一隻狐啊!
芫花咬著嘴巴,埋頭苦乾。
她就不信了,區區花幾,還擦不乾淨?
允暖見芫花老實起來,翹著嘴角哼了一聲,“好好擦,擦不乾淨可不準睡覺。”
說罷,允暖朝花廳外走去,見外邊下起了大雨,隨手掏了把傘走了。
福德也沒歇著,他見督公在這兒坐下了,便跟著允暖一起出去,給督公燒壺熱茶過來。
芫花心裡叫一個氣啊!
她做狐一定不會放過允暖的!
“站起來。”
背後忽地傳來個柔泠的聲兒,芫花知道那是鬱決在喊她,她不解地站起,轉過身看鬱決。
芫花偏著頭,問:“我?叫我做什麼?”
“你倒是會耍小聰明,”鬱決抬眼打量著芫花,她換了一件府上的衣裳,一件淡綠色的襦裙,胸口處彆著一朵不知道她上哪兒摘來的小花。
“嗯嗯,我也覺得我很聰明,”芫花點點頭,隨後轉身回去接著擦花幾。
鬱決將背靠在椅子上,問:“管事的給你多少工錢?”
“管事的說就按府上標準給我工錢,但是允暖不答應,扣了一半。”芫花說這話時,很生氣。
生氣!壞允暖!
鬱決忖了半息,說:“嗯,那再扣一半。”
芫花:?
芫花立馬重新站起來,將帕子隨手一丟,湊到鬱決跟前來。
芫花把腦袋探到鬱決麵前,離他精致的麵容僅差一個拳頭的距離,她的眼底帶著疑惑的探究:“為什麼?鬱大人怎麼這麼小氣。”
她說得認真,偏生神情也極其認真,明亮的眸泛著光,恨不得要把鬱決灼穿。
鬱決抬腳,踢了芫花的膝蓋一腳,勾起陰涼的笑,冷道:“吃咱家的,穿咱家的,享著兩份好,還想拿一樣的工錢,做夢。”
這一腳沒太用力,亦沒收勁兒,芫花吃痛蹙眉,往後跌跌撞撞好幾步才穩住腳,她彎腰摸了摸膝蓋,所摸之處,腫痛感異樣的顯眼。
壞鬱決。
芫花考慮了一下要不要一口咬死他,最後作罷。
她垮下眼,連平日自然彎著的唇角都不再彎了,悶頭道了句:“那也行,但你得按時發工錢。”
鬱決笑著點頭,“工錢自然要給的,在芫花心裡,咱家是這般不講理的人?”
芫花細細辯過那抹笑,一點也不像允暖抱她的時候那樣的笑,也不像劉叔寬和的笑。
像什麼呢……
哦,像他說砍她腦袋時候的笑。
芫花甩了甩頭,趕跑這些嚇人的想法,嘴裡嘟囔幾句,就要去撿帕子繼續擦花幾。
“芫花。”
芫花眉頭緊扭,隻轉頭不轉身,“又怎麼了?”
鬱決道:“你再同手同腳,就滾出府去,讓人瞧見咱家這府上的下人,走路都走不來,可不成笑話?”
他這話不急亦不凶,語調打著轉兒,同那淡墨鋪開,一字一字緩緩道事,寫下的內容,卻很難看!
芫花搖頭,看向鬱決時的眸中掬著顆顆星子,令人生憐:“鬱大人,我不會。”
她的刻意沒有換來鬱決一個字的憐惜,“不會就學,府上不要蠢東西。”
“你才是蠢東西,”芫花低聲嘟囔,倒也沒讓鬱決聽見。
芫花放了帕子,按鬱決說的話改走姿。
他說不準同手同腳,那正常走路就是不同手同腳。芫花想象了一下鬱決平時走路的樣子,學著邁右腳,伸左手。
然後邁左腳,伸右手,再重複一遍邁右腳,伸左手,如此循環起來。
這不算什麼難動作,芫花很快學會了,可不大適應,她這麼來來往往重複好幾次,埋著頭專注於自己的步伐,沒有抬頭看路。
芫花的眼前,隻有一大片暗灰的石板。
鬱決看著芫花,一時覺得收了個蠢東西入府,他一言難儘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往花廳外走。
芫花剛停下,就見鬱決要走,那哪行?她習的一手好媚術還沒怎麼用上呢。
芫花趕忙追上去,左腳右手剛配合走了幾遍,還沒反應過來要跑,習慣性的邁了右腳右手,左腳左手卻以為要先邁它。
於是,左腳右腳打架,踩著淡綠的襦裙邊,絆了一腳,整個人都向前方的鬱決栽。
鬱決側身,敏捷躲過芫花。
他抱手,看她栽在地上。
芫花懵了會兒,沒摔太疼,她的胳膊下意識護住臉,隻有小臂有點擦傷。
她坐起來拍拍膝上的灰,拍到被鬱決踢過的位置,頓時疼得眯眼。
芫花索性不走了,也不準備今夜再纏著鬱決了,她坐在地上,把胸口係帶上掉落的小花撿了起來,再埋頭去理衣裳上的皺紋。
這衣裳還挺好看的,芫花不想它臟了。
鬱決立在花廳門口,多看了幾眼。
芫花的發落在肩側,半遮她玉雪白淨的臉,兩顆圓烏珠子裡的星子被垂搭的眼皮蓋去。
一點發飾沒有的烏發,快要與花廳外濃黑的夜融為一體。
花廳外的雨依舊勢如洪獸,大雨的嘩啦聲罩住花廳。
他看她擺弄著那朵快要蔫了的小花,一朵淡粉色的五瓣花,叫不上名字的野花,興許是督公府上哪塊石板縫隙中長出的雜花。
“蠢東西,”鬱決收回目光,伸手去花幾探了一探。
傘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