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夾雪,冷不丁地砸在芫花身上,一身軟毛被浸濕,狼狽不堪。
鬱決的傘邊的雨水滑落,滴打在芫花腦袋頂上,他自上而下,她雖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在看自己。
並且不帶一絲憐憫與同情,像在看一隻早就死透的牲畜。
鬱決轉身離去,腳邊翻滾的豔紅是芫花在雨中看見的最後一抹色彩。
芫花不死心,站起來跟上去,四條腿剛邁了幾步,忽見鬱決側首打量映像裡的她。
鬱決勾唇笑了笑,徑直下山,陰陽怪氣留下一句,“同手同腳的蠢狐狸。”
芫花懵了。
她又嘗試邁兩步,發現自己真的是同手同腳。難怪呢,她的影子一直是兩條腿。
王暮還在山上搜芫花,芫花不敢回去。
回去也沒用了,族狐都死了,陸嬸也不在了,芫花甩腦袋和身子,抖去一身水,隨後跟在鬱決那行人三十步開外,就這麼一路跟下山。
芫花雖是狐狸,可到底聰明,是知道人裡麵有最厲害那個,就像天盟山裡的狐狸老大!當然了,現在大家都死了,她就是天盟山的狐狸老大!
那麼,以她所知,紅衣服那人口中的聖上便是人的老大,都得聽他的,太後娘娘便沒有聖上那般厲害。聖上不想讓天盟山的狐狸死,太後娘娘想要他們死。
芫花如是理解。
她很快想通,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於是,芫花屁顛顛地跟著他們。
可紅衣服那群人不靠腳走路的,竟然奴役馬兒!他們下了山就駕馬駛走,倒叫芫花措手不及。
芫花站在雨中,再三思忖後,還是入了京城。
芫花入城時,雨已經停了。天快亮了,遠邊泛起乳白的雲層,陰雲緩慢飄散。
她曾來過幾次京城,是一隻見過世麵的小白狐。
芫花輕車熟路地繞開官道,從小路小巷拐進街市,找到一家茶肆,她縱身一躍,從後院翻入,偷摸溜進一間雅室。
陸嬸要她跑,跑?跑是不可能跑的,她芫花何時受過這種冤氣?她定要那叫王暮的好看!
雅室內,一張八仙桌,圍坐四人,東座一人花白的胡須,看上去年歲六七十,一派通天知地的學士模樣。
芫花大致聽一番,得知他們正談論著太後娘娘。
“太後娘娘心善,近來修繕寺廟,點滿香燭,為天盟山的禽珍置靈牌,那些禽珍便能入六道輪回,下世做人。”
“做人?做人也得做大官,若不然,活著也忒憋屈!”
芫花聽得興致勃勃,半個身子長的毛尾左甩右晃,耳朵也動來動去。
“嗬,如今也隻有你這重點不著邊,重點那是下世做人麼?那是太後娘娘仁慈心善!”
“是麼……可我倒聽說昨夜天盟山動靜不小呢,不少人說太後娘娘的親信太監王大人要取天盟山的白狐皮呢。”
“不可能!太後娘娘如此聖心之人……”
芫花聽不下去了,這都哪跟哪兒?這太後娘娘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她腹誹著,不自覺地搖起尾巴。
毛乎乎的尾巴掃過磚牆,發出淺淺的響聲,聞聲,八仙桌旁一人,隨意向上一瞥,瞪大了眼。
“書架上怎麼站著一隻狐狸!”
底下交談聲頓無,他們齊齊抬頭。
“掌櫃、掌櫃!你這茶肆鬨狐狸啊!”
芫花快速跳下書架,嚇得八仙桌周邊四人連連後退
掌櫃的拿著雞毛撣子進雅室,卻沒看見狐狸,隻看見大開的窗欞搖擊木框。
芫花一路跑到深巷裡,驚飛街邊攤市的雞鴨貓狗,她避開人流,跑到深巷裡,找到一戶人家。
她看著小院外一名年輕男子正收著衣服,當即衝了上去,以極快的速度叼走一件有些破舊的布衣。
陸嬸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芫花會化人。
這便是她敢直入京城的緣由。
彆人家的狐狸會不會成精,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可以成精化人,並且天盟山中也隻有她一隻狐狸可以化人。
芫花化得玉雪天姿,生得滿麵純然可憐,縱然一身布衣,可也足夠嬌美。最奪人眼目的,是她的杏眼。
芫花發現自己能化人,還是在很小的時候,但那時她並不想化人,每天都在天盟山上混吃等死,對她一隻懶惰的小狐狸來說,很合適。
可現在,王暮逼得她不得不下山化人。
芫花化人第一件事,去了衙門,她想報案。
芫花停在衙門外,站在石獅子後,隔著高大的朱門眺望衙門內。
隻見一個婦人拉著自家兒子,跪在大堂,哭著喊著說自己被哪家大官冤枉,丈夫還被活活打死。
可是沒人理會她。
直到婦人哭得太撕心裂肺,才有小吏拽著她的胳膊,連人往衙門外拋。
婦人趴在衙門口,泣不成聲。
芫花走近,微歪過頭,問:“你怎麼了?”
婦人吭哧吭哧站起,抱著她的兒子,說:“我家丈夫前幾日收留了隻普通白狐,沒過幾天就有人上門抓走白狐,說什麼不許私養天盟山的白狐,那都是禽珍,可那分明就隻是一隻常見狐狸,我丈夫不應,便被活活打死!”
芫花聽完,沒什麼反應,她稍作安慰,離開了衙門。
報案是不可能的了,王暮和太後娘娘是一夥人,怎麼會有人傻到允許她這樣的人來報自己的罪。
夜裡又下起雨,歲末之時家家都歇息得早,唯有一處府邸不曾滅燈。
王府邊牆上,一團身影赫然站立。
芫花化回狐身,一錯不錯地盯著主屋,圓圓的眼眶中,一道豎直的瞳孔異樣清晰地裎露。
趁雨勢大,芫花翻進了府中。
王暮正褪袍換衣,聽窗框一陣響,他擰眉合衣,推開窗子。
一片黑,什麼也沒有。
王暮疑惑,伸手就要關窗,一團白影閃入屋內,前爪的尖銳指甲展開,嘩嘩兩下抓向王暮的眼睛。
王暮“嘶”了一大聲,匆忙後退,他抬臂,擋開芫花的爪子,卻不料芫花越抓越起勁,甚至張口露牙,咬他的手臂。
尖牙刺破肌膚,王暮趕緊叫人進來幫忙。
芫花呲了幾聲,跳回窗框上,尾巴的毛都炸開,豎直僵硬地晃動。
王暮總算看清,與芫花的雙眼直勾勾對視。
他冷笑道:“我還在找你,你竟敢自己送上門來!”
芫花在心裡默默罵他幾遍,翻身逃走,輕盈地跳出王府邊牆。
王府中有人追出來,芫花又開始逃命。
芫花自知是逃不過的,她在來之前就已經計劃好抓完王暮該去何處。
她飛也似地拐入巷子,躲在一戶人家的房屋外,化了人形。
王府的人一下跟丟了,再尋到此處時,沒有看見白狐狸,隻看見有個身穿布衣的女子站在雨中。
王暮走了上去,停在芫花麵前,上下審視後,道:“你方才可瞧見一隻白狐狸?約莫這麼大。”
說著,他比劃出芫花狐身時的大小。
芫花垂眼,凝著王暮兩隻手臂展示的大小,最終看向他,搖了搖頭:“不曾。”
她一抬眸,眼底的澈澄便無遺地展出,發絲黏在額角,嫣然落水美人模樣。
可王暮卻覺得,和那臭狐狸的眼睛有幾分神似。王暮甩頭,甩去那些莫名其妙的詭異想法。
王暮叫下人遞給芫花一把傘,被芫花抓得紅腫的眼掃在她的嬌靨上,“曉得了,你儘快回家吧,夜裡不太平。”
芫花唇邊起笑,掬著感恩,“多謝大人。”
王暮走後,芫花笑著轉身,將傘隨手丟進巷子裡,還踩了兩腳。
布衣的袖子很小,幾乎要貼著手臂,於是乎,芫花沒走幾步,那袖子不停垂掉,她這才想起來什麼,從袖中掏出一串銅錢,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
自然不是她的,是從王暮那兒叼走的。
芫花回了白日她偷衣裳的那家小院,將這串銅錢放在了門口。
王暮濫殺天盟山滿山白狐,芫花不可能就這麼放過他。
芫花的報複心可比一般狐狸高太多了。
放完銅錢,芫花淋著雨,走在官道上,心裡還琢磨著怎麼再去報複報複王暮和那太後。
她現在是人,得有住處,得有飯吃,不若去哪裡當個幫手,掙點錢?
芫花出神想著,她這樣的人,做什麼合適呢……
前方有人走來,芫花低著頭,神思亂飄,沒能注意到,再發覺時,已和來人距離不到一拳。
芫花眼裡擠出鮮明的朱紅,她猛然抬頭,撞上身前人,手腕碰到他腰間的銀刀,刀上的寒意襲卷。
芫花腳下一亂,巴巴跪在地上,硌得膝蓋刺痛。
“不長眼的東西。”
頭頂漫過清泠聲音,頗為熟悉。
芫花抬頭,雨水爭先恐後地湧入她的眼裡,叫她難以睜眼,她費力地抬手擋額,終是看清身前紅衣之人。
他生得俊豔,比一般男兒要柔和得多,膚色極白,比王暮還白!鳳眸狹長黯淡,眉尾略微上揚,鼻梁高挺,似精雕細琢般的容貌。
芫花呆愣地眨眼,識出他的薄唇。
她看他,他亦看她。
鬱決唇角微微勾起,不等他開口,身旁侍從便無聲會意,將傘抬起一些,好讓鬱決徹底看清地上的人。
鬱決的眸光準確落到芫花纖白的脖上,指尖輕動。
寒刀彆上芫花的頸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