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境內,江南一帶,從入秋開始,大雨連下兩月不止,數以萬計百姓受災。
武安縣也是如此,淅淅瀝瀝延綿至今。
通往武安縣縣城的唯一道路,需要繞過桃止山,山路高低起伏,異常難行。
此時,一輛馬車慢吞吞的在山道上行走,突然,馬蹄打滑,馬兒一聲嘶鳴翻在了一邊。
一個半大的少年跳下馬車。連忙上前查看,隻見馬蹄上豁開好大一個口子。
過了片刻,馬兒好不容易在他的幫助下重新站了起來,一路勞累,卻是再也不肯邁步。
此時馬車裡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還能走嗎?”
他垂著頭,戰戰兢兢的回稟道:“屬下辦事不力。”
話音剛落,瞬間黑雲壓頂,大滴大滴的雨水落下,劈裡啪啦的砸在馬車上。
沒一會就形成一股水流順著蓬頂傾瀉而下。雨水無孔不入,車裡人咳嗽的更厲害了,少年上前緊緊的擋在前麵。
“不必麻煩,有人來了。”車裡人說道。
少年靜下心來仔細分辨,風雨中,果然傳來了若有似無的馬蹄聲,他雙眼倏的發亮,會是接應的人來了嗎?
過了片刻,一輛馬車“噠噠噠”由遠及近,緩慢的出現在視線中。
原來不是。
趕車的是個老人,胡子花白,見著他們,慢悠悠停了下來。
隨後從馬車後繞出來一個戴著鬥笠,穿著蓑衣的高大男子。
李書顏察覺到馬車停下,忍著手背上鑽心的疼痛詢問趕車的老人:“忠叔,怎麼不走了?”她現在隻想快點回去上藥。
今天是臘月二十四,臨近年關,本該是歡慶團聚的喜慶日子,卻是她母親忌日,每年的今日她都會到寺廟為母親抄經祈福。
今年李書顏格外不容易些,哥哥李書昱在上任途中無故失蹤,作為跟他相貌有五分像的同胞妹妹,她被拉來李代桃僵。
這裡唯一的寺廟在桃止山上,那裡的山路又高又陡,一到雨天,滿地爛泥。
馬車隻能停放在山道上,最上麵的小路需要她步行上山。
曆經兩趟,她滿身狼狽,早就身心俱疲。
偏又遇上廟裡的小和尚冒冒失失,把剛收集的香油全倒她手上了,哪怕是冬天,也傷的不輕。
小和尚嚇傻了,“撲通”跪在地上一個勁的磕頭。懇求她千萬彆告訴住持,不然他會被送回山下親戚家。
又是一個可憐人,李書顏看著不到十歲的小和尚,一時心軟,垂下袖子誰也沒告訴。
忠叔側過身子道:“大人稍候,青山已經前去查看。”順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這天氣,怎麼也有人到這個地方來?”
李書顏笑道:“忠叔,我們不也到這裡來嗎?”說不定人家也有急事呢。
她掀開車簾,向雨幕中望去。
青山墊著腳,左右跳動尋找落腳點,瞬間就到了跟前,回稟道:“他們是外鄉人,進武安縣尋親,是馬兒出了問題,被困在此地已有個把時辰。”
桃止山地處偏僻,隻有一側的山腳下才有幾戶人家,也是他們運氣好趕巧碰上了。
天已經擦黑,李書顏不敢耽擱連忙吩咐下去:“快點請他們過來,天黑了路更不好走。”
青山點了點頭小跑著朝他們走去。
少年身姿挺拔,一動不動的站在雨幕中。見著來人,麵露微笑:“這位大哥,有勞你跑一趟。”
青山道:“不敢當,夜黑雨大,我家主人邀請公子上車同行,快速速隨我來。”
少年高興的神色溢於言表:“多謝。”
青山傳完話轉身離開,餘光中沒見那少年借力,就輕飄飄的落到了馬車上,姿勢不雅的鑽進車廂,抖了把傘出來。
他一邊往回走一邊想著,這輕身功夫真不錯,看著自己的大塊頭一陣心酸。
李書顏等了片刻,看著手上傷口,百無聊賴的又探出頭去。
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時晃了神。
年輕男子俊眉修目,儀態端方,裹著厚實的披風,打著油紙傘,姿態自若的穿過滿地泥濘緩緩向她走來。
一雙清冷的眸子,平靜如水,泠泠如高山上皚皚白雪,讓人生出高不可攀之感。
他突然抬起頭,兩人視線相撞,李書顏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人家看,不好意思的收回視線。
她退後一步坐回車內,貼著車廂,空出了右邊的位置。
來人道了聲“打擾”,在她身側入座。
昏暗的油燈忽明忽暗,若有似無的藥味絲絲縷縷傳來,她不自在的往邊上挪了挪。
賀懷容坐穩後自報名姓道:“鄙人姓賀,名懷容,前往武安縣尋親,沒想到馬兒不走了,多虧公子搭救!”
“咳,咳,咳...”一口氣說了這麼長的話,他側過身去,咳了起來。
李書顏聽的揪心,連忙說道:“賀公子不用客氣!舉手之勞。”
賀懷容緩了一下,啞聲道:“還沒請教公子大名。”
“在下姓李,名書昱,是本地父母官。今日上慈恩寺為亡母抄經祈福。”
這個沒什麼好隱瞞的,隻要在武安縣生活過,大多見過她。
小縣城民風淳樸,多半是些雞零狗碎的案件,她常常走街串巷去辦案。
賀懷容晃了一下神,意味深長的看著她。
“原來是李大人,失敬。”
李書顏擺了擺手表示沒什麼,繼而疑惑不已:“怎麼挑這個時候來尋親,馬上就要新元了?”
賀懷容麵無表情淡淡的道:“家中遭了變故,什麼時候出門都一樣。”
他說的模棱兩可。
李書顏一頓,莫非這是家裡沒人了?她是不是戳到人家傷心處了,自覺說錯了話心虛的安慰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到哪都一樣。”
賀懷容沉默著,微不可察的彎了彎嘴角。
李書顏突然不敢看他,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
此時,一陣冷風襲來,燭火“嗤”的一聲熄滅。
黑暗中,五感提升,跟陌生男子同處在狹小的車廂內,她如坐針氈,轉過頭瞧見一個隱隱約約的輪廓,像是透著無邊的孤寂。
剛想說話,隨著“哐”一聲巨響,馬車瞬間向下傾斜了大半,油燈翻倒在地,她的身體隨之滑向他。
電光火石之間,賀懷容反應奇快,單手固定她的肩膀,另一隻手穩穩按住她的膝蓋。
兩人突然靠近,藥味更濃鬱了,還夾雜著不知名的香味從鼻尖傳入鼻腔。
李書顏反應過來急忙掙脫開來,慌亂中灼傷的手背不知碰到了何處,她左手顫抖,驚呼出聲。
青山聽到動靜隔著車廂壁焦急的詢問:“大人,怎麼了?可有受傷?”
李書顏忍著疼痛道:“我沒事,馬車怎麼了?”
“馬蹄陷進泥坑裡了,大人稍坐片刻。”
“我們要下車嗎?”
“不用,大人坐穩了。”
她連聲應好,轉頭去查看身邊的賀懷容,剛才要不是他及時出手,自己可就出糗了。
“賀公子是感染了風寒嗎?”
“你的手受傷了嗎?”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的開口。
李書顏嘴上掛著笑,逐漸適應了黑暗,把手伸到他跟前道:“被燭油燙到了!”
賀懷容眼力極佳,哪怕身處黑暗,隻見上麵一圈的燎泡:“怎麼會傷成這樣?我剛才碰到你傷口了嗎?”
剛才的情形下,誰能記得誰又碰到誰,她搖了搖頭:“沒有,一個小和尚不小心灑了燭油,怕他師傅責罰,我就沒有聲張,想著反正回去上藥也一樣。”
她想那個可憐的小和尚,定是寄人籬下吃不起飯才被送到廟裡:“就算受罰我的傷口也好不了,還是算了。”
賀懷容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狐疑的看著她,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車廂內一時無話,外麵三人忙的熱火朝天,合力將馬車右側抬起。
眼看差一點點就能出了泥坑,轉頭又“砰”的一聲砸回原處,濺起的泥水飛了三人一頭一臉。
哪怕已經出言提醒,李書顏仍是控製不住的向前撲去。
她下意識的閉上眼睛,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到來,額頭撞上一片柔軟,一雙燙的驚人的大手抵在車壁上,並及時拉了她一把。
剛才額頭的觸感燙的不像話,她抬頭去瞧賀懷容的臉色。
此刻他仍然側著身子低低的咳著,剛才的一切仿佛一場幻覺。
李書顏怔怔出神,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人看著病殃殃的,卻能穩坐如泰山,剛才的插曲似乎對他毫無影響。
“大人,還好嗎?”忠叔繞到前麵提醒,“坐穩了,我們再試一次”,說著控製韁繩試圖讓馬兒也出力。
“一二三,起!”外麵三人喝道。
又是一下被高高抬起,砸的泥坑水花四濺。馬兒打著響鼻揚起前蹄嘶鳴。
車身再次傾斜,李書顏這次早有準備,待馬車穩定下來後開口道:“車裡負重太多,馬兒沒有力氣拖動車輪了。”
賀懷容剛經曆一陣咳嗽,平息下來後聲音沙啞:“你說的沒錯,再拖下去大家都會被困在這裡,我下去一起幫忙。”
李書顏一愣,她不是這個意思,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眼看他解下披風,準備下車。
她思及剛才觸到的手溫,不由自主的伸手用手背去試他額上的溫度,果然如她所料,這人還發著高燒。
對上他詫異的目光,李書顏不知所措的收回舉著的手,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們才剛認識。
剛才情急之下並沒有想這麼多,她清了清嗓子試圖緩解尷尬:“賀公子你還在生病,而且還病的不輕。”
見他不語,又去掀簾子,沒話找話:“好大的風雨!”啪的甩下簾子,回頭發現賀懷容眼含審視,目光幽幽。
索性轉頭假裝不知道,再厚的臉皮也經不住這麼長時間的凝視。
賀懷容不動,淡淡的望著她:“再拖下去,哪怕脫困馬兒也沒有餘力拉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