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話從皇帝口裡說出來,興國公這一刻仿佛不久前的府尹附體,瞬間僵在了原地,直到周圍人紛紛叩首,他才回神忙不迭跪禮道:
“微臣不敢。”
府尹早已退至一旁,亓官涯坐到公案後,掃視著堂下眾人,語氣輕緩,卻叫人心驚膽戰,“愛卿既敢帶人強闖府衙,又在公堂之上說走就走,朕觀你分明是勇氣過人,膽識超群。”
說話間,禁禦軍已接管了整個府衙,不等興國公多做辯駁,國公府來人皆被收押,葉家父子的事有府尹收尾,亓官涯沒在前麵多待。
“陛下這是想敲山震虎?”宋瀅看著回到後堂的皇帝,低聲問了句。
按理來說,現在並不是對興國府動手的最佳時機,她還以為皇帝之前是安排近衛監視興國公,沒想到是直接調遣了禁禦軍過來。
亓官涯坐回她身旁,沉吟片刻,坦言道:“北地要開戰了。”
他接下來沒有太多心力浪費在世家之間的勾心鬥角上,他們近來最好能安分些,而且突然動手也可以打其他人一個措手不及,國公府裡現在應該能翻出些有意思的東西。
宋瀅了然,小麥剛收,北地確實要亂一陣,想到還在軍中的父兄,她不自覺提起一口氣,雖然素未謀麵,但見過任夫人這位娘親後,她對剩下的親人也不自覺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手上忽然感受到一股熱源,宋瀅凝神,看見了靠近的皇帝,他安撫般在她手背輕拍了下,“威遠軍一直有在養精蓄銳,眼下士氣正足,皇後無需太過憂心,此戰,必勝!”
他語氣分外肯定,看得出對威遠軍也是格外有信心,向來淡漠的臉上甚至少見地顯露出幾分與有榮焉的張揚意氣。
在他幼年時,便時常聽聞宋將軍的事跡,過去數百年裡,北地百姓一直曾飽受異族侵擾,直到威遠軍橫空出世,不僅將北狄人打得落花流水,還成功收複了從前朝便已丟失的州府,威遠軍從此聲名遠揚。
如今已是威遠軍鎮守北地的第二十七年,宋將軍尚值壯年,底下還有個青出於藍的兒子,若無意外,北地至少還能再安穩三十年。
但北狄顯然不會就這樣看著對手發育。
宋瀅朝皇帝點了點頭,心底卻在歎息,宋家父子死後,狩章帝禦駕親征,暫且穩住了北地的局勢,但他不可能一直守在北地,好在軍中其他武將雖無宋將軍一般開疆拓土之能,守成還是可以做到的,隻是心中多少存了遺憾。
若當真是天命也就罷了,這種人禍,絕非不可避免。
一旁,亓官涯見皇後興致不算高,拉過她的手圈在自己掌心,“待到此次戰事結束,便叫你們一家團圓。”
這倒是意外之喜,宋瀅眼眸亮了亮,“那臣妾便先謝過陛下了!”
亓官涯仿佛被她的目光燙到,微微低下頭,視線停在交疊的手上,或許是因為氣血不足,皇後的手總是很涼,握在手裡,像是捏著塊冷玉,他頓了頓,繼續道:“少將軍許久未曾回京,任夫人也該想念他了,若是此番戰事順利,說不得還能趕上秋夕節。”
宋瀅失笑,雖然她也盼著團圓,但打仗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北地回京都府,少說要走上大半個月,還得是日夜兼程,快馬加鞭才行,眼下都進六月了,陛下是覺得爹爹他們兩個月便能大敗北狄?”
亓官涯語氣不緊不慢地回她,“大將軍向來用兵如神,少將軍更是青出於藍,還有一手槍術勇冠三軍,眼下威遠軍兵強馬壯,餉糧俱足,便是一個月也不無可能。”
“那便借陛下吉言了,若當真秋夕一家團圓,臣妾回將軍府時,會記得帶上陛下的。”宋瀅玩笑道。
“我說,你們是不是忘了旁邊還有個人。”亓官蓉幽怨插話,喝口茶的功夫,旁邊兩人便嘀嘀咕咕聊開了,明明早上急著出門,也沒吃多少東西,她這會兒卻莫名覺得肚子有點撐。
亓官涯掃了姐姐一眼,收手起身,“朕今日出來也夠久了,這便回了,皇姐若是無事,不如明日早些進宮去探望一下母後。”
亓官蓉擺了擺手,麵露假笑,“好走,不送。”
彆以為她不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母後現在分明見她就心煩,這臭小子就是想讓她早點把皇後送回去。
但她是那種聽話的人嗎?
目送皇帝離開後,宋瀅和亓官蓉也沒在京府衙門裡多待,兩人出了後門,或許是禁禦軍動靜有些大,這會兒街上有些空蕩,全然沒有了來時那般熱鬨。
頭頂白雲遮住了明媚日光,但夏至過後,天便越來越熱了,即使曬不到太陽,依舊能感覺到溫度漸高。
耽誤這麼久,再去馬場顯然已經不太合適,兩人在街邊合計了下,乾脆轉道去了將軍府。
任夫人坐在花廳裡,丫鬟在一旁附耳道:“娘娘聽說您這兒還有客人,便先帶長公主去了自己院兒裡。”
客座上,文夫人麵色還有些白,見任夫人神情微喜,遲疑道:“任姐姐若是有其他事,妹妹便先行告退了。”
任夫人溫和道:“不是什麼要緊事,文妹妹難得來一次將軍府,正好到午膳的時辰了,不若留下用些再回去,你府上、唉,早知葉侍郎是這般為人,當初無論如何也不該同樣將你嫁他。”
文夫人苦笑一聲,“千金難買早知道,也怪我眼拙,一直沒能看清他的真麵目,好在如今發現為時未晚,隻是葉孟賢輕易不會鬆口,雖然明澤將此事鬨到官衙裡去,但結果如何,現在不好說,我也是實在沒辦法,才來尋姐姐。”
“文妹妹這話便見外了。”任夫人搖頭,“當初你將大半身家贈予威遠軍,幫將士們度過難關,這份恩情將軍府絕不會忘。”
文夫人捏起手中帕子按了按眼角,眉宇間難掩疲憊,“威遠軍與我有救命之恩,那些身外之物實在算不得什麼,何況我當時一介孤女,如何守得住家產,說來也不過是為自保罷了。”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任夫人柔聲笑著,當年威遠軍剛剛嶄露頭角,雖說打了勝仗,但京都那些世家權貴們哪裡會把他們放在眼裡,早年被軍餉卡脖子是常態,若非救下文清後,她將家底大半投進了威遠軍,或許威遠軍也已經被權貴們拿來給家族子弟當墊腳石了,哪裡會有今日的榮光。
隻是文清為人低調,與夫君感情也算和睦,見她日子過得挺安穩,宋將軍便沒有大張旗鼓地與她結交,隻背地裡讓人在葉孟賢被針對時悄悄幫了幾次小忙。
葉孟賢做的醃臢事爆出來之後,任夫人便有些擔心文清,今日見人登門,表明要和葉孟賢斷絕夫妻關係,她反倒鬆了口氣,沒有陷進去就好。
她最怕的是文清放不下這麼多年的感情。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任夫人側頭吩咐了幾句,起身招呼文夫人,“正好,我再帶你見個人,說不得能幫上忙。”
將軍府是座三進院,先帝本打算賞一套更大的宅子給宋盛學,被宋盛學以家中人口不多為由婉拒了,宋瀅和亓官蓉沿著遊廊穿過內儀門,很快就到了她出嫁前住的院子。
“娘娘出嫁後,院中一應布置再沒動過,隻日日安排了丫鬟打掃著,隨時都能重新入住,被褥也都是曬好的,都不用重新鋪過。”內院管事在前頭領著路,目光劃過皇後時,眼底是止不住的笑。
她在內院乾了幾十年的管事,看著小姐從嬰孩兒長成如今這般模樣,幾乎將她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來照顧,所以,小姐出嫁那一日,府裡眼淚流的最多的,除了老爺就是她了。
“還有您之前在院子裡養的那些花,也都好好長著呢,夫人還時不時會來院裡坐坐賞賞花。”
宋瀅看著走廊外那片沐浴在陽光下的薔薇,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畫麵,夜色濃鬱,兩個半大少年手裡捏著花鋤,蹲在走廊外埋頭刨坑,手邊靠牆放著十數株已經開花的薔薇,安靜的院子裡,隻有頭頂燈籠陪著兩人乾活。
“這樣是不是有點明顯?小瀅會不會看出來?”左邊少年將薔薇栽進坑裡,打量著手下的傑作,努力壓低的聲音在過於安靜的夜色裡依舊有些明顯。
右邊少年白了他一眼,“要不是你尋來的種子有問題,還騙嚶嚶說生辰一定能開花,我這會兒就該在屋裡睡覺,而不是在這兒陪你當花農。”
他說著,挖坑的動作更用力了,鋤頭忽然碰到了一塊兒石頭,發出略大的聲響,兩個人同時縮了縮腦袋,左邊少年警惕地看向黑漆漆的窗戶,同時小聲喊他,“宋璟年,你小心點!”
“知道了知道了。”宋璟年語氣不耐煩,動作卻重新放輕了。
好不容易栽完全部薔薇,他抹了把頭上嚇出來的冷汗,將土夯實,又檢查了一圈,終於快步和另一個少年翻牆離開了妹妹的院子。
匆忙離開的兩人沒發現,開著窗戶透氣的房間內,其實一直有雙小眼睛在看著他們。
“現在可以乖乖上床睡覺了嗎?小姐?”
“娘娘?”
耳畔的呼喚聲讓宋瀅恍惚回神,那兩個少年,一個是兄長宋璟年,另一個大概就是娘之前說過的季從安了吧,她有些怔忡地眨了眨眼。
所以剛才,是原身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