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亓官蓉睡到了正午時分才睜眼,窗外的雨聲已經停了,隻是天仍舊灰著,殿內光線也比平時昏暗不少。
“殿下醒了。”守在軟榻旁的年輕宮人見她起身,忙倒了杯溫水端過來,嘴裡道:“我們娘娘正在前頭見客,離午膳還有小半個時辰,殿下可要再眯上一會兒?”
亓官蓉閉了閉還有些泛酸的眼睛,倚著憑幾接過杯子潤了潤嗓,“不必了,叫人打水來吧。”
東殿,程素從客座起身屈膝,“叨擾娘娘了,臣妾先行告退。”
宋瀅笑著點頭,讓秋月將人送出了鳳儀宮。
程素是一個時辰前來的,主要為了商討自己生辰當日,外家入宮探親一事,昨日丹陳姑姑既已替她要來這“恩典”,她便不能再裝做無事發生。
坐上儀仗,程素麵色微冷,姑姑這是發現入宮後漸漸壓不住她,開始心急了。
畢竟這種時候她總不能在皇後麵前打自己臉,說是下人自作主張,程素抬眼看著天空,眼底仿佛也染上了烏雲的陰翳,想借族裡的勢在她麵前立威,丹陳姑姑怕是忘了,她從小就不是個會服軟的人。
雨後的空氣仍有些沉悶,宋瀅走出東殿,宮人領著長公主迎麵過來。
一覺過後,亓官蓉已經恢複了平日裡的模樣,宋瀅同她招呼,“皇姐休息得如何?”
亓官蓉麵上浮笑,“自是極好,我已許久不曾睡得這樣舒坦,若不是府裡還有事務要處理,姐姐都想在這兒長久住下了。”
她的話自然是調笑,宋瀅掩唇,“姐姐得了空隨時過來就是,妹妹必然掃榻相迎。”
“那可說定了。”亓官蓉朝她眨了下右眼,莫名透出幾分頑皮意味,“還有上次答應了要請妹妹去府上玩,不如就等淑妃生辰宴後挑個明朗天氣,還能帶你去京郊騎馬。”
兩世都沒騎過馬的宋瀅頓時來了興致,“好說,皇姐是現在便準備走了?要不在妹妹這兒用過午膳再回府?”
亓官蓉搖頭,“不了,我還要去趟政議殿,有些事需要和皇弟聊聊。”
見宋瀅麵露關切,她嘴角微微上揚,“不是什麼壞事,妹妹放寬心,等下次見麵,此事也當了結了,屆時我再同你細說。”
宋瀅聞言不再強求,“皇姐路上小心。”
政議殿內,亓官涯正在安排災後修繕工作,昨夜風力強勁,不少百姓的房子遭了殃,好在河岸還算穩固,又有外城河能引流,暴雨對沿河百姓的影響並不大。
但每年雨季一到,數百公裡外的旬蒼府內,渤陽河很容易就會泛濫,這才是他真正頭疼的問題。
如今國庫還算充裕,然而渤陽河的問題不是光靠銀子就能解決的,河堤年年修,年年塌,還是太子時亓官涯也曾去渤陽河親自監修,用的都是真材實料,但雨季一來,河堤照樣會被衝垮。
銀子就像是砸進水裡,隻能聽個響。
可又不能徹底放棄,旬蒼府是塊肥沃的平原,糧食產量遠高於其他地方,是大燕糧倉之一,所以,大家隻能每年和老天爺賭博,若是雨小,即使河堤垮了一些,影響也不會太大,可若是遇上特大暴雨,那便隻能聽天由命了。
芒種尚且沒到,昨夜京都已經下了這麼大的雨,亓官涯看著輿圖上屬於渤陽河的主支流,他現在很擔心旬蒼府今年的雨量。
天災麵前,人力總是有限的。
他想的太過出神,甚至沒聽見畢福全的腳步聲,直到對方喊出聲,亓官涯才猛然回神,他回過頭,畢福全在不遠處躬身道:“陛下,長公主殿下來了。”
亓官涯揉了揉眉心,坐回書案後,“讓她進來。”
朝中的事還沒著落,又要操心皇姐的感情,亓官涯叩著桌麵,唯一的好消息隻剩下皇後終於清醒了。
他長長吐了口氣,看著走進來的人,指了指禦案前的椅子,“坐。”
亓官蓉看著弟弟藏在平靜麵容下的倦怠,嗓子又有些發堵,從昨晚被急召入宮到現在,她多少補了一覺,他卻實打實到現在都沒合過眼。
“周寧珠的事,到此為止吧。”亓官蓉偏過頭,避開了上首的目光,繼續道:“招駙馬本就是我一廂情願的事,現在想想,那兩個月就仿佛一場夢,不過我也想明白了,我那般偏執想要得到的,其實不是周玄知。”
亓官蓉目光落在暖閣的門簾上,語氣低到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我隻是,太想尋求一個認同了。”
從小到大,母後都希望她懂事聽話,可聽話的代價,是違背自己的天性,成為一隻完全任由彆人裝扮的布娃娃。
亓官蓉不想當布娃娃。
但任憑她如何掙紮,也始終深陷漩渦之中,直到有一天,周玄知忽然出現了。
她終於從一雙眼睛裡,看見了完全屬於自己的倒影。
無拘無束,自由開懷。
亓官蓉也曾好奇過,為何周玄知如此與眾不同,卻原來,他是她,她們的魂靈是一樣的。
“朕明白皇姐的意思了。”亓官涯沉默片刻,開口道:“但知情者需要封口,此事就交給皇姐處理了。”
亓官蓉回過神,“你不是才從姐姐我口袋裡掏了一筆銀子?”
亓官涯麵不改色,“朕也說過了,那是給國庫的。”
“那你身為本宮弟弟,拿私庫幫姐姐墊一墊怎麼了?”亓官蓉捏緊錢袋子不願鬆口,她又不是造銀子的,底下還有一幫子家臣嗷嗷待哺呢!
亓官涯深深看了她一眼,“既然如此,若是有閒話傳開,那朕也隻能依律抓人回來處理了,畢竟是欺君之罪……”
“停!算你狠!”亓官蓉磨了磨後槽牙。
“皇姐放心,雖說法不容情,但周寧珠畢竟事出有因,朕也不是什麼殺人不眨眼的暴君。”眼看又能有一筆新進賬,亓官涯心情好了很多,“她此舉並未造成什麼惡劣影響,朕自然可以既往不咎。”
亓官蓉忿忿離開了,殿外,畢福全跟著長公主送了兩步,才重新回到殿內,將皇帝手邊已經涼透的濃茶換了一壺。
亓官涯順手拿起來喝了一口醒神,隨即讓畢福全喊了胡向維進殿。
“派去調查周玄知的有幾人?”
胡向維雖有不解,但老實答道:“負責在京都城中四處探查的有四人,因陛下囑意低調行事,所以同官驛士兵去文南府調查的隻有一人。”
亓官涯思索片刻,屈指叩了下桌麵道:“傳後麵那人覲見。”
胡向維有些為難,“啟稟陛下,此人前兩日不慎摔傷,雖無性命之虞,卻斷了一條腿,如今尚在家中臥床修養。”
聞言,亓官涯眉頭擰起,沉眸道:“那你現在去他府上問一句話,周玄知的事他可還有與第三人說起過,再叫畢福全安排人去傳顧尚書及兩位侍郎過來議事。”
“卑職領命。”胡向維抱拳說完,卻沒急著走,掃了眼皇帝手邊的新茶,他提醒道:“陛下,快到午膳的時辰了,萬望陛下保重龍體。”
亓官涯怔了下,抬眼看向滴漏,離平時午膳就差半刻鐘了,他神情微鬆,“先叫畢福全傳膳吧,你也用了午膳再過去。”
鳳儀宮裡,宋瀅沒急著吃飯,因為她剛吃上了新瓜。
雲麾將軍裴堇山,宋瀅一直覺得這個名字頗為眼熟,剛一時興起,隨手挑了個前年的信息看時,又一次看見了他的名字,與他同時出現的,還有自己現在的親兄長,宋璟年。
宋瀅恍惚記起,原著裡也提過一句,在宋璟年死後,裴堇山還曾為他寫過祭文。
兩人也稱得上是世交。
裴堇山雖有雲麾將軍之銜,但這其實是個虛職,他本人隻是一介文弱書生,父親卻是當朝三位國公之一,母親也是皇室公主,出嫁時擬封號“錦華夫人”,按輩分,狩章帝都得喊她姑奶奶。
而裴堇山作為她的老來子,真要論起來,皇帝也得喊裴堇山一聲表叔。
這些複雜的親戚稱呼,宋瀅腦子裡的搖搖車晃了半天才想明白。
她現在嫁給狩章帝,宋璟年豈不是跟著她降了一輩?宋瀅心底暗歎,好友變叔叔,怎麼不算是一種男大十八變。
她把時間調回現在,翻看著裴堇山的信息。
裴堇山本人愛畫畫,尤其喜歡畫山川草木,蟲魚鳥獸,所以經常會到處跑,但自己體質又不算好,錦華夫人和國公不放心,就給他安排了一隊隨從跟著。
前些日子,他在京郊帶著下人成功英雄救美,結果今天,美人找上門了,身份還是國公爺外嫁的小女兒的女兒,也就是俗稱的表小姐。
這年頭結婚年齡都小,孩子又生得早,因此輩分總是錯綜複雜,宋瀅看著一連串身份牌,努力在腦海把身份畫等號。
得,確定了,又是個和裴堇山差輩的人。
說來裴堇山也到成婚的年齡了,也不知道他會娶哪家的姑娘,世家大族之間的姻親關係總是頗為複雜,宋瀅搖搖頭,還是各喊各的最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