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盤踞在無名森林千年之久的濃霧消散殆儘,茂盛的楓林宛如壯闊紅海,在朝陽映照下泛起片片金色漣漪,一波接一波湧向天際。
日出方向飛來兩束金色遁光,流星般掠過樹海,直達儘頭處的平原。
金光消散,現出兩個身著同款長鬥篷的修士,一人的鬥篷為黑色,另一個是灰色,鬥篷胸口都繡著一個金環狀的圖案。
這是離恨天下設七殿之一“開陽殿”的標誌。
七殿內長老級彆的修士才配穿鬥篷,又以顏色區彆地位高低,以白色最尊貴,其次黑色,再次為灰。
此時古城遺址蕩然無存,展現在二人眼前的唯餘滿目黃沙,無數小龍卷風卷著沙土形成的小風柱接地連天,癲狂扭動的姿勢仿佛在相互訴說夜間目睹的驚悚見聞。
二人小心降落在遺址範圍內,灰衣長老施展定風術,靈力平鋪,風停沙止。
煙塵迅速回落,平原上的景象得以清晰呈現,隻見前方數裡遠外的地貌已徹底改變,地陷千尺,遍布坑洞,地表變得非常脆弱,個彆土層還在持續塌方。
兩位長老全幅戒備著靠近,再次落地時灰衣長老發現腳邊的沙子裡露出一小片碎得不成樣子的鐵甲。
他揮手掃開一層砂礫,更多鐵甲殘片露了頭,全部散碎細小,輕輕一碰便化粉末,完全看不出它們的前身是強有力的巨型傀儡。
“那魔頭當真出逃了。”
灰衣長老聲音止不住打顫,已幾百年沒這等恐慌過。
黑衣長老稍稍沉穩一點,峻色責備:“你收到消息就該即刻趕來查看,拖到現在那老魔都不知逃去何處了。”
“屬下罪該萬死!”
灰衣長老惶恐謝罪,心裡卻佩服自家謹慎。
那魔頭真如傳言中厲害,三千鐵甲力士都不夠他開銷,我當場趕來焉有命在?
黑衣長老沉吟片刻,徐徐揮袖:“……罷了。”
他前麵那句話旨在甩鍋,其實明白不該苛責下屬。
老魔頭手腕通天,連那些不可一世的太上長老都曾被他一一踩在腳下蹂躪,隻怕開陽殿精銳齊出也是白搭。
“老魔出世,必定天下大亂,你速去通知其他六殿加強戒備。”
灰衣長老急忙領命,又猶豫請示:“如今道祖正閉關,萬一那魔頭去離恨天尋仇,該如何是好?”
黑衣長老冷靜分析:“他被拔除靈骨,又受琉璃淨火焚燒千年,法力已大為衰減,相信短期內掀不起太大風浪。我這便去與
張長老他們商議對策,你快速速行動吧。”
兩道遁光射向半空,飛往不同方向,少時風沙重來,慢慢掩埋了那些驚心動魄地痕跡。
同一時刻,東北方五萬裡外的南華州還未過完夏季。
州境北部一座如藍如翠的深山裡,清泉奏宮商,樹影弄婆娑,山腰間嵐霧氤氳,其中一塊被奇異的光照染成了豔紫色,遠看好似彩霞繚繞,奇花絢麗。
光源位於山腰的石坪上,坪邊泉水叮咚,蟲鳴鳥叫,景物清幽。
祥和的天籟中不時穿插男人急促的呼吸聲,那逃出古城的老魔正跪倒石上,右手緊捂雙眼,左拳砸碎跟前地麵,深陷在石縫中,身體持續顫抖,正用元神鎮壓逆反的軀殼。
昨晚在還沒適應肉身的情況下瘋狂鏖戰,險些讓這身體崩潰。儘管奪舍並非難事,他仍不願再輕易使用這一下作勾當。
紫色的靈力煙霧般滿地流溢,不斷有溫順的鳥獸被吸引前來,甚至附近的花草藤蔓也開始朝著他生長,不懼邪惡,反將其當做有益的能量趨之若鶩。
魔頭漸漸控製住體魄,當靈力完全回縮收斂,他的狀態穩定下來,右手指縫間的眼瞳由岩漿似的血紅色轉為深海般的淨藍,眼中戾氣也儘數消失了。
他放下右手,臉上再難覓到夜間的猙獰惡態,重新找回往昔的莊重平和,隻是眼神裡比當年多出一分時過境遷的蒼涼。
“隻剩下一成法力了,馴服這具肉身竟要花費如許功夫。”
他騰空躍上最高的峰頂,眺望白日雲天,儘情感受闊彆已久的陽光、清風、花草香,大自然慷慨地敞開懷抱,和輕拂臉龐的發絲、身上飛揚的衣袍一同協助他溫習活著的感受。
還好,千年火焚,他的熱血仍未乾枯。
他麵向西方,神識穿越神州海疆,直抵遙遠的離恨天總壇。
那座漂浮在空中的宏偉城池依然光輝燦爛,向世人宣示著道祖不可動搖的權威,以及牢不可破的舊製度。
代表倔強與決心的冷笑翹起魔頭的嘴角,準備開啟複仇,同時完成他未競的事業。
冉彤不分晝夜,翻山越嶺地向西連逃三天,再往前數百裡就離開楓林州進入百花州境內。百花洲地廣人稀,便於藏匿,順利的話或許能隱姓埋名地活下去。
有神木牌傍身,她不缺靈力,可肚子仍會餓,野外少有適合修真者充饑的靈果,第三天傍晚她饑腸轆轆,停在溪邊掬水填肚子。
這林子裡也有很多楓樹,溪水南岸的楓樹葉有六角,北岸的楓葉隻五角。
六角楓葉為楓林州獨有的品種,出了州境便難存活,說明這條小溪是兩個州的邊界線,對岸已屬百花州地界。
她像即將靠岸的落水者,緊繃的神經絲絲鬆懈,疲累地跌坐在草叢裡。歇息中發現身上嫁衣臟汙破爛,難辨本色,用淨塵訣清理兩遍也隻弄得半乾不淨。
修真界有專門的縫紉製衣課程,她偷懶沒學到一丁點,現下術到用時方恨少,隻得將就穿著這身晦氣嫁衣,並且哀怨決定:這輩子再不穿第二次。
這幾天是她觀念的分水嶺,之前五彩繽紛,之後灰黑黯淡。
天真遭仇恨抹殺,憧憬被怨念取代,她創巨痛深,沒力氣給恨意分門彆類,乾脆一視同仁敵視雲家每一個人。
我再也不要多受罪了,繼續喜歡表哥隻會痛苦,所以還是恨他吧,能讓自己好過就沒錯。
她努力排除糾結,不禁雙眼潮濕,淚水蓄積,如同喪家之犬,行過山重水複,未至柳暗花明,在這彷徨時刻淒苦地□□著傷口。
一隻金色蝴蝶忽然飛出識海,她驚覺地追尋蝴蝶看向後方,望見另一隻一模一樣的金蝶正與之在空中翩翩對舞。
白色遁光混合熟悉的氣息趕到近處,一襲白衣的雲宿雨像火爐中浮起的雪片出現在紅楓林裡。
照樣是四野垂金,照樣是晚楓如火,照樣是清溪如鏡,時光仿佛倒退回半月前他們在烈陽城外怡然橋邊幽會之時。
可惜物是人非。
“彤兒!”
雲宿雨喜極而泣地呼喊奔來,激動得嗓音走樣。
驚喜搶先擒住冉彤心神,驅使她前行,又轉瞬被理智殺得片甲不留。
“彆過來!”
她拋出一抹罡氣,斬斷團圓路。
紅葉翻飛,雲宿雨方寸亂上加亂,膽怯地停在她劃定的界線外,讓焦急燒紅了臉。
“彤兒,你彆錯怪我,我沒害過你啊!”
冉彤心知肚明卻不接受他自辯,剛硬如鐵地質問:“你不是被他們軟禁了,怎會追到這裡?”
雲宿雨急道:“我事前發信給幾位朋友,多虧他們緊急支援我才能逃出來。彤兒,我知道你很委屈,不敢求你原諒,謝天謝地你還平安,否則我也無顏苟活!”
他廢儘力氣吃儘苦頭才循著道契的感應找到冉彤,沿途如履薄冰,擔驚受怕不壓於她,可覺得自身所受苦難根本不能與冉彤相比,是以隻字未提。
冉彤仍禁止他靠近,繼續使用仇人該有的態度。
“你千裡迢迢追來,是想替雲家抓我回去?”
“不!我絕不會讓雲家任何人再傷害你!”
“那你想跟我一起亡命天涯?”
明明不抱期望,她還是忍不住這麼問了,好借失望堅定決心。
雲宿雨真如她了解的那樣,登時無措地愣了神,俄爾苦痛撕破他文秀的麵皮,淚珠滾瓜般連續墜落。
“彤兒,我……”
雲家這一輩就剩他一個嫡係,他拋不開如山的責任去做忘恩負義之徒,千辛萬苦追來隻因割舍不下這段情。
這句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冉彤替他說。
“你是雲家的繼承人,前日救我已算叛變,但我和雲家你隻能選一方,你願意幫我報仇,日後殺光雲家人,我便信你!”
雲宿雨心痛欲死,無奈地哀歎:“彤兒,這些悲劇皆是命數使然,大家都是受害者啊。”
他試過站在每位當事人的立場思考,發現人人都有化解不了苦衷,獻祭一事本無對錯,純係情非得已。
同樣的話由他說來比彆人更能激怒冉彤,她額頭鼓著青筋,飆淚詈罵:“又是命數,你們就會用命數做借口!難道我爹娘的命不如其他人寶貴?我的死活就比不上其他人重要?”
她閃身進犯,右爪刺向雲宿雨心口,想取出心頭血,終結道契,厘清這冰炭不容的關係。
指尖卻固執地頓在了他的衣衫表麵。
一部分沒出息的意誌還留戀著往昔情義,害她蒙受羞恥。
雲宿雨悲喜交加,靜靜等待她做抉擇,柔聲說:“彤兒,表哥任你發落,要是殺了我能讓你好受些,我甘願受死。”
他深情凝睇冉彤,這女孩自小擁有他向往的勇毅果決,此刻他盼望她能替軟弱的自己做定奪。
冉彤還下不了手去傷害他,倉促間找了個借口。
“留著‘生隨死殉契’,我還能借你要挾雲家人,等日後利用完了再取你性命!”
她轉身欲走,雲宿雨趕緊抓住她的右臂。
“彤兒,這儲物袋你拿著。”
他塞給她一隻儲物袋,裡麵裝有充足的物資,可保她一時無憂。
冉彤接過來儘力扔進溪水,暴躁地甩開他。
“休想用小恩小惠彌補過錯,你給我記住,雲家欠我的血海深仇隻能用你一族的命來償還!”
雲宿雨苦口勸說:“彤兒,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你需要這些東西保平安!”
冉彤一直跟修仙者打交道,很懂得怎樣避開他們成熟的心智尋找弱點,盯著雲宿雨的眼睛惡狠狠放話:“等我死了,你欠我的就更還不清了。”
表哥真心愛她,這份愛還將持續下去,她就是最能刺傷他的武器。
雲宿雨立馬招架不住地渾身發顫,流著淚癡癡跪地,萎靡得像一株被開水淋死的花卉,毫無掙紮餘地。
冉彤心裡一半痛快一半難受,拚命昂首偽裝勝利者,逼問:“最後回答我一個問題,我爹到底是怎麼死的?”
雲宿雨虛弱搖頭,哽咽:“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二舅是他母親的孿生弟弟,疼他如親子。
母親過世後,他見二舅如見生母,對其痛悼追思之情不遜表妹,目下委實不忍追究他死亡的真相。
冉彤不願再糾纏,疾風蕩地,人已飛逝遠去。
雲宿雨沒追來,是不敢也不能。
她沒回頭,則因為不能也不願。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她和表哥的姻緣果如那算命老太婆預見的無疾而終了,拋棄拖泥帶水的情愛,也掙脫了最後的束縛,從此她要理直氣壯的活著,為爹娘為自己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