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燭 周道倭遲,我心傷悲。……(1 / 1)

裴晗等了這個問題很久,心裡打了無數次腹稿,然而真被當頭一問時,卻覺得心下雜亂無章,不知該如何回答方才合適。

他心如擂鼓,緩緩合眼。

再睜眼時,眼前仿佛閃著耀眼紅燭。

鹹熹三年,東宮,倦勤齋。

燈下看人更添三分顏色,然而眼前近在咫尺的舊人芙蓉麵,卻叫他心中發酸。

夜來有風,刮得紅絲綢幛子緩緩飄動,紅燭火焰搖曳,暗光拂動,流轉生輝。門前有一張立畫廊觀魚戲蓮宮殿圖屏風,滿堂金紅,雖是侍妾入宮,卻也因是晉王義女極儘奢華相迎。

隻見新娘子一身真紅大袖衫,鳳冠雖不沉重,輕輕巧巧壓在頭上,也可見雕飾無不精細之極,頸間隱隱約約可見一條金絲項圈,襯得冰肌玉骨、驚為天人。

她唇上點著殷紅蔻丹,雙鬢貼著珍珠飾,眼光裡盈著較之珍珠愈為奪目的淚花。

她仿佛不是明豔活潑的,就是冷峻沉靜的,從前那樣多的時日,裴晗未曾瞧見薑殷哭。

如今這樣幾點極力克製著不曾落下的盈盈淚珠卻仿佛醒骨熾焰,燒灼得他顱腦刺疼,心肝肺腎攪作一團,教人痛極。

瞧著是美人垂淚,卻分明是怒火滔天,這怒氣卻並不淩人,隻因她周身一切都仿佛不是向外而是向內,清苦哀戚,要想灼傷彆人,得先將自己燃燒殆儘了。

裴晗不敢說話,生怕是場一觸即碎的鏡花水月。

良久,紅燭淌下醜陋而張牙舞爪的燭淚,薑殷沉著聲音出口道:“子持,是你。”

這並非一個問句。

裴晗雙眼重重一閉,自是被宣判了死刑。不經意間,他瞧見了她寬袍大袖下藏住的雙手顯出不自然的形狀。

是了,她手上必然是握著那把折剛匕首的。

他早先知道晉王不懷好意,本不該太驚訝,心裡隱隱期冀著她出手,然而等來的卻隻有無儘沉默。

他靜靜摸索著回憶,想著自己從前是如何同她說話的,然而卻是徒勞掙紮。回憶浸泡著一股皂角味,浮沉間給洗涮得晦暗不明。

他憑著一腔孤勇,卻隻說出句沒頭沒尾的話:“阿殷,我……”

薑殷頭一偏,仿佛不願聽他喚她名字,再轉過頭來時已然收了淚,儘管塗抹著脂粉,麵頰卻顯出比方才蒼白。

她扯出個淡淡笑容:“你還記得我。”

千言萬語哽於喉間,裴晗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說呢,原來是太子殿下,”她仿佛自嘲般又笑了笑,“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自然是指的那封多年前求救的信,明明已經那樣久了,卻是薑殷記憶裡最後一次同裴晗再有任何交集。

這封信裴晗是收到了的,卻並不是在薑殷寄出來時,而是在薑殷早已到了涼州後多時,他從軍中偷跑出去瞧她,回來時被寧王罰跪於大殿內,揉碎了扔在他眼前的。

裴晗自是依舊沉默。他渾身作痛,仿佛骨頭散架被驟然重新拚合,是常人難耐的痛苦。

薑殷卻仿佛得到了答案,眉目皺縮了一下,這是個極為難過的神情,幸而裴晗雙眼恍惚,並未瞧見。

她兩行清淚兀自垂落下來,卻再沒了悲傷之色,隻冷冽冽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從前可說過一句實話麼?”

裴晗啞聲答道:“我姓裴名晗,表字確是子遲……隻是並非手寺持,是周道倭遲的遲。”

薑殷惡狠狠道:“我倒是聽過你名諱,可幸從前你沒告知我真名,不然我如何會留你這般亂臣賊子之後在身側,當真臟汙了我的院落。”

她本是來行刺,心道必死,是以口無遮攔。然而分明是說著氣話,她卻隻覺悲涼。

四牡腓腓,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鹽,我心傷悲。

裴晗靜靜將她望著,黑壓壓的眉眼雙睫,原來也有與她一般之痛。

她如何下得了手呢。手腕一送,叮當一聲,匕首墜落在地。

遠遠仿佛傳來晚寺敲鐘,恰恰掩過了這清脆聲響,裴晗隻狀若無覺。想了這般久,他思緒似乎略有清明,開口道:“阿殷,你若要做什麼,便做吧,我絕不還手……都是我的錯,你恨我罷了,彆為難自己。”

薑殷抬眼瞧他,正當要開口時,門外傳來一聲長長呼聲:“禮成——請太子殿下安歇。”擋住了她即將出口話語。

腦海中仿佛也是“嗡”一聲,裴晗猛然睜開眼,又對上多年後薑殷雙目,她仍等著他作答。

薑殷久未聽到他答話,心中隱隱又起疑道,莫不是我瘋了?然而先前種種情形,皆是印證了他與自己一般知曉前世事件,不該是從前的裴晗。

死法原是最簡單的問題了,她從前沒問當真是不想聽,他那時為著她不關切還仿佛不快一般,可如今真是問了,又是這般沉默良久。

為何如此呢?她正要再開口追問,遠處卻傳來一陣呼喚:“薑小姐!薑小姐!”

兩人具是從屋頂往外探頭一看,瞧見阿眉站在樓下探頭探腦:“方才勉姑娘睡下了,說要我來瞧一眼小姐,若小姐沒有旁的吩咐我就睡了。”

她講完了才瞧見裴晗,給嚇得往後縮了縮,忙逃也似的跑了,臨走還不忘道:“不知曉世子也在此,打擾了……打擾了。”

她倒仿佛是誤會了薑殷和裴晗月夜談情說愛,避嫌似的,誰料她隻不過打亂了一場沒有預謀的試探。倒也是救了裴晗,薑殷再想追問,終究沒了方才的氣氛,兩人皆是有些尷尬。

“往後有空同你細說罷,三言兩語有些講不清楚。”裴晗搪塞道,“你不是預備著明日去拜見晉王?今夜還是早些歇息吧,是我唐突打擾了。”

說完他便轉身要走,卻被薑殷叫住了。

“裴晗。”她垂著頭,背著月光,麵上一片昏暗。“倘若此事能了了,咱們的事情就一筆勾銷。”

裴晗頓了頓,點了點頭。他說,好。

***

入夜,薑殷才溜回房中,誰知道這時候柔勉竟然還沒睡著,躺在床前光下邊看書,阿眉坐在她身側,手支著腦袋,小雞啄米般點著腦袋犯困。

兩個小姑娘都是軟綿綿小獸物一般蜷縮在光下,卻莫名讓人覺得歲月靜好,仿佛那些不遠處的刀光劍影都不存在一般。

薑殷打著手勢對柔勉道:“阿眉怎麼還不上床睡,你彆欺負人家。”

柔勉笑著:“姐姐彆錯怪我,我可沒有。她非要看著我睡,我打發她去瞧你,她又說你和裴晗在一道呢,又回來守著我。”

阿眉比柔勉還小一些,從前便是這樣天生讓人心疼的性子,薑殷眼底光線柔和了些許。

薑殷躡手躡腳除了外衣,上床躺在柔勉身側,兩人皆是還沒有睡意,乾脆打著手勢聊天。

“你和裴晗……”柔勉一臉八卦,雙眼亮晶晶的。

來涼州的路上閒來無事,薑殷避開要害,已將一切同柔勉告知,柔勉大概也知道薑殷同那太子裴暄的婚事大概要告吹了,是以正大光明談起彆人來。

薑殷不願提這個,笑著搖了搖頭,顧左右而言他:“你忙著看什麼呢?”

柔勉抬手亮了亮方才捧讀的書名,竟是本闕京頗盛行的話本子,世家小姐本來不該看這些,好在除了薑殷也沒人閒得來管教她,她便愈發肆意了。

薑殷搶來她的書敲她腦殼:“我說呢,滿腦子不知道裝些什麼東西,原來是日常就看這些。讓你多讀讀聖賢好書,就是念念詩也是好的,我真是管你管少了。”

柔勉抑製不住捧腹笑起來,她笑起來也是沒有聲音,有種靜謐的快意,仿佛一張生動的古畫。

兩個人在一起總沒什麼緣由便笑得收不了場,終於靜下來的時候柔勉才正色道:“明日你去見晉王,要假借個什麼由頭呢?他會見你麼?若知道你是太子的未婚妻,不會有危險吧?”

“這個你放心,我就說實話是浮月閣來的,他們大約也都不知道我的字,知曉不了我的身份的。”薑殷靜靜交代著,心裡揣度著計劃,覺得也隻有三成把握,若有什麼突發狀況,屆時也隻能隨機應變了。

隻是這次,柔勉絕對不可以再有閃失了。

“到時候我做什麼你都不要擔心,我有後招呢。你就乖乖跟著裴晗,不要同我說話,也不要出聲,裝作他的侍婢就好。”薑殷道。

柔勉皺了皺眉:“為什麼非要我去呢,我留在屋裡等你們不好麼?”

薑殷想起潁川府的事情,一時間後怕起來,這回非是要把柔勉帶在身邊不可。卻又想著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一世,生逢亂世,實在不是她們的福氣。

柔勉已經大了,再想培養她去練防身的頭腦身手也的確不現實,要想護住她,唯有將主動權握在手中,待到再沒人能威脅她,能妄圖借由她的軟肋威脅她時,她也就不必再擔心柔勉了。

薑殷眼底神色冷了冷。

她再對向柔勉的時候眼神軟了軟:“你一個人在這裡我不放心,跟著我們更好,裴晗也會護著你的。”

想到自己險如不測之淵的計劃,看著一如既往乾淨得像一張白紙的柔勉,她有時會覺得自慚形穢。

阿勉依舊是潔白如昔的,她卻已經墮落成了個自己都不認識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