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薑殷所料,裴晗幾無猶豫地點了點頭:“好,我求你。”
“要殺他,我來替你殺,這回不必臟了你的手。”
薑殷收斂了笑意,定睛看著裴晗雙目,仿佛想順著一雙眼睛看穿他腦海中究竟轉著什麼主意。
裴晗是這般回答,她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
薑殷其實有許多想問的,然而臨了了,卻一句也問不出口。
她隻得說些全然不相關之事。隻見她沉了沉氣,從裴晗懷中坐起,眉梢處冷了冷。
她在一旁坐下,支著下頜問道:“你約了我在此說正事,為什麼又喝酒?”
裴晗目光跟著她,醉意有些上頭,眼裡汪了一潭不見底的泉水:“我以為你不來了。”
薑殷似有些厭倦:“你握著我的把柄,為何還怕我不來呢?”
裴晗歎氣般道:“我何曾握住過你的把柄。”
全是你牽著我走罷了,他心道。
薑殷忽的坐直了,餘光裴晗身側的酒壺上拋,語氣帶些不容拒絕:“給我也斟一壺吧。我想喝酒。”
薑殷其實並沒什麼酒癮,從前每回喝酒不過都是逢場作戲或是興之所至。隻常常讀到借酒消愁,又有道舉杯銷愁愁更愁的,從前不曾因此嘗試過一回,如今愁緒上頭,倒忽然想起可以借此逃避一次。
然而她方喝了幾杯,倒覺越喝越清醒,覺得裴晗這酒頗是不管用,陪著她喝的裴晗倒是已然喝得雙頰通紅了。想來是在她來前便喝了不少,如今酒意上頭,剛剛發出來。
他醉酒時坐得仍舊板正,隻有眼神有些疏離飄渺,雙頰紅了,卻倒比平素還冷淡些的模樣。
薑殷心道原來這酒後勁大,她生怕醉倒在半路,一時竟不敢趁著頭腦清明離開了,隻繼續坐著。
喝悶酒煞是沒味,她想同裴晗說些什麼,卻又覺得兩人無話可說。
原來隻是窺破了一層真相,兩個人便可以瞬間從酒逢知己千杯少轉為話不投機半句多的。
原來的風月情事自是不願再提,話到嘴邊出口的仍舊是正事:“待我料理完家中的事,打算去一趟涼州。人生苦短,也該做一次亂臣賊子,我去奪來西蠻五萬雄兵,也反他一回試試。”
薑殷說著又自言自語道:“我好容易入了宮去見他,費了如此多神,說的那都是性命換來的肺腑之言,他竟全然不聽?當真可氣。”
裴晗沒聽清後麵這句,卻忽然笑了,說到:“你既想做便去做吧,我信你的。其實我一向覺得這許多事上你都勝過我,隻是少了些運數。”
“運數?哈哈哈!”薑殷仰頭大笑,“運數算是什麼東西。憑它?困不住我。”
裴晗瞧著她,眼光裡有莫名的東西。
“我同你一道去,行麼?”他忽爾小心翼翼道,仿佛生怕薑殷拒絕他似的。
薑殷抬眼問道:“你這種時候同我去涼州,不怕聖上捉住這把柄,說寧王晉王結黨謀逆,其心可誅麼?”
裴晗眼底有無所謂的淡漠:“怕什麼,指揮使不過幾日就到凜川了,且讓他們鬥去。若你決定了,我便向寧王去信,他必定全力支持我們,屆時有了寧王軍隊做持,咱們也多幾成把握。另外,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晉王,即便我去了,隻要不蠢到報上自己大名,料他也認不出我。”
鬼使神差的,薑殷點點頭,似是同意了。
兩人皆是半醉,話慢慢都多起來,暢談起從涼州到闕京的奪權謀略、行軍兵法,竟都對彼此刮目相看起來,一同做起了坐擁江山的美夢——這輩子的胡話都說完了,也不曾提起前世。
那仿佛一個禁區,倘若不察間觸及,這精心搭建的和平假象便會瞬間分崩離析。
何似清歌倚桃李,一爐沈水醉紅燈。
薑殷喝得酩酊大醉,全然忘了答允夫人早日歸府的諾言,更是把什麼元宵燈會拋到了九霄雲外,喚那美貌侍女進來添了十餘回酒盞,又痛飲五杯醒酒湯,入夜時方才出了暢春園。
雪已停了,行在街頭吹了一肚子西北風,薑殷瞬間清醒了許多。
回到府上,一片寂靜,想必於阿曼終究沒等到她,還是自行去了京郊修濮堂,屋外隻有部分守宅的下人,以及一並服侍她的婢子在府門附近等著,見薑殷終於回來,青羅替薑殷掌燈,向屋內行去。
一邊說著一邊囑咐道:“夫人等不及你回來,先行往修濮堂去了,說若你回來不累,明日再叫了車一並前去便是。隻是過了十五算來也是你回亭山的日子,若是忙著回去拜見師父,就也不必再去了,叫你自個兒多保重。”
薑殷點著頭,又敲著自己腦袋心道喝酒誤事。
行至院外廊前,由於薑殷沒在,燈籠也都沒給點上,院內是一色的漆黑。
薑殷湊近了一看,才發現柔勉竟然一個人坐在那兒。
沒有點燈,全然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便靜靜坐在那漆黑內,仿佛也要同夜色融為一體般。
她身著月白睡裙,長及曳地,細腰以雲帶約束,外罩薄絨長衫,臂上挽迤著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月光下流光浮動,煞是奪目。
她仿佛早些時候上了妝,已給掉了大半,如今臉上大半未施粉黛,烏黑秀發滑落肩頭,略略顯出憔悴疲累之色,卻依舊清新動人。
“怎麼坐在這兒?也不怕吹風著了涼。”薑殷皺著眉頭,忙把她拉起來。
誰知扯了兩下沒扯動,她仍舊坐在那裡,破天荒生了場驚天動地的悶氣。
她不肯說話又不肯做手勢,薑殷也不好離了她,從青羅手中拿來燈籠,打發身後跟著的都去休息,睡覺、打牌亦或是出門逛逛,都儘隨便他們的。她自己便貼著柔勉坐下來,輕聲道:“怎麼啦,不說話了。”
柔勉見她軟聲說話,到底硬不下心來,回頭打手勢道:“你不是說今晚咱們看燈?我等了好久你都沒回來,你做什麼去了?”
“我去見一個故人,順道吃了兩口酒,就誤了時辰,”薑殷真有些歉意,緩緩說道,“抱歉,阿勉,這燈會來年必然給你補上。”
柔勉乖巧點點頭,又問:“早些時候夫人尋你來著,隻是你沒在,如今回來了,可也要去京郊宅子那邊去管事麼?”
“不了,人都死了,我去也是無用,聽聞榮妹妹跟去了,她做事情穩妥,我放心的,”薑殷道,忽的想起什麼,又問:“她聽聞這噩耗,難過得緊麼?”
柔勉:“難過的,哭了好一會呢,但出門時瞧著也還好,隻紅了眼眶。呂姨娘平素雖偏袒文哥兒不待見她,但到底是親娘,說不難過是假的。”
“那倒好。”薑殷點點頭,這事情便揭過了不提。
她又想起自己既然打算出門,薑子敬也不必再睡了,於是問:“父親那邊,藥還沒停麼?”
“還沒呢,當初是你聽著大夫的醫囑,是以你不說停藥,他們也照常喂著。”柔勉道。
“明兒你幫我和他們說這藥停了罷,那藥烈性,不宜久喝。按著郎中說的,不出幾日父親也該醒了。”她緩緩道。
“好的。”柔勉緩緩比劃,又問:“咱們過幾日還照常回亭山麼?”
“不回了。”薑殷緩緩垂下眼睫,心知糾結無益,無論走哪條路,都是有風險的,倒不如搏一回。
猶豫多時之事,竟在此刻冒冒失失被她說出了口。既然出口便再沒有轉圜餘地,薑殷趁著夜色,燈籠亮光自下而上在她瞳孔裡綻放出一朵明豔曇花。
她道:“咱們去涼州走一趟。”
……
七日後薑子敬終於從床間悠悠轉醒時,還並不知道即將迎來三道驚天的噩耗。
第一道,便是相伴多年的小老婆連帶著唯一的兒子死於非命,且傳聞是被大火活活燒死的,十分淒慘。
由於屍體若放太久有爛掉的嫌疑,又逢年初諸事繁多,隻得草草下葬,此時頭七已過,他連祭奠都晚了一步。
第二道,是寧王裴渙斬朝廷指揮使,反書連帶著指揮使的頭顱一道送至闕京,淳定皇帝祭告太廟,削裴渙宗室屬籍,派遣“問罪師”前往凜川,寧王謀逆已成定局。
且此刻,寧王已搶先勝了一仗,奪了北陽,正往大崗入襲。
第三道,便是嫡女薑殷杳無音訊,傳聞五日前她的車馬出了闕京往亭山去,然而前日亭山修書來詢問為何仍未見到薑殷上山。
戰亂已起,沿途尋找斷不可行,更可笑的是薑殷臨行前吩咐了闔府上下將當時尚在闕京昏迷的薑子敬和修璞堂的一乾人等一並轉移至祖宅,又替薑子敬告了長假,叮囑了戰亂平息前不可入京。
真是豈有此理,薑子敬自然沒打算聽薑殷的,然而祖宅位於塗漳,距離闕京有好幾日車程,於阿曼與幾個女兒又都是信了薑殷所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不肯他出府。
薑子敬隻得焦急等於宅中圍著火爐轉圈,什麼也做不了,對於始作俑者薑殷自是已在心中給破口大罵了好幾千回——
關外,正在馬車上顛簸著的薑殷猝不及防,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