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敗自戕 即身無完骨亦所甘願(1 / 1)

行入金陵台上,喧嘩人語流貫入耳,薑殷堆砌起她平生所痛恨的柔柔笑意。宴上觥籌交錯,不時有薑殷不識得的人來敬酒恭賀,裴晗一並擋了。

沒喝酒也仿佛有幾絲醉意,薑殷雖早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想著即將到來的結局,卻仍舊心內不安。

“你怎樣,可是想吐嗎?”裴晗側身問道。薑殷掀了掀眼皮,分毫未動,仿佛什麼也沒聽見,執起案上白玉杯便一飲而儘。

正值此時,鹹熹皇帝緩緩把目光轉向太子坐席,對薑殷道:“多年不見,你父親可還好嗎?”

絲竹管弦入耳,仿佛靜了一刹那,座上賓客俱往薑殷處瞧來。

皇上此言自然問的是晉王。薑殷仍作柔弱狀緩緩起身,盈盈一拜,隨即答道:“妾身也多年未見父王。不過父王前日曾來一封書信,筆力仍健、力透紙背,想來也當身強體健。我替父王謝過陛下關懷。”

鹹熹皇帝一笑,抬手許她近身。

隻見她盈盈為白玉杯斟滿了酒,出席緩步上前,柔聲道:“妾身多年蒙天家庇佑,才得以孕育皇室血脈,妾身敬陛下這一杯,聊作叩謝陛下與殿下恩德。”

話音落下,她飲儘杯中酒,鹹熹皇帝也持杯仰頭。

變故的發生便是在這一刹那。

薑殷秀目微闔,眼睫輕顫,心中在默數著,虛空中仿佛某個滴漏緩緩見底,她身形一閃忽然暴起,右手從腰腹衣裙間提出一把折鋼匕首直捅皇帝心口。

金陵台上本是家宴,暗衛隻留兩名,薑殷身影極快,又是驟然暴起,誰也沒有提防一個本該手無寸鐵的柔弱孕婦,兩名暗衛都沒能反應過來,隻見薑殷躍入半空直奔王座,匕首耀眼的寒光一刺,裹挾著破風之聲,眼看便要直直沒入鹹熹帝胸口。

然而鹹熹帝多年征戰沙場的軍人素質仍不可小覷,可知他封地寧州,以驍勇善戰聞名,十六歲便以戰車三千肅清北荒,見這當心一刀,已知躲不過,便極為精妙地奮力往右側一撲。

鮮血刺目,薑殷刺入時便知到底沒能刺中鹹熹帝要害,她仍想抽出匕首再補一刀,但此時暗衛反應過來,兩人大力製住她雙臂,奪取她手中匕首,賓客大呼護駕,無數羽衛瞬間湧至黃金台上。

薑殷知曉成敗隻在一刹那,大勢已去,她願賭服輸。

她寡不敵眾,再無生路,兩名暗衛製住她壓於地麵,卻憚著她腹中胎兒,不敢使上十分力氣。薑殷此刻被牢牢製住,臉頰貼於階麵,額前順下一滴殷紅鮮血,在她雋白麵容上顯得觸目驚心。

她麵色冷淡,仿佛眼前一切亂象皆與她無關一般。

皇帝左肩中刀,又被立刻抽出,鮮血奔湧而出,脫力斷續呻|吟著。隨宴的嬪妃撲在他身上大聲哭喊著:“快傳禦醫!快傳禦醫!”

賓客亂做一團,起身躲避在前來的羽衛身後,明晃晃的護刀抽出,閃得薑殷眼前一花。

她靜靜垂目,在等第二個時機。

說時遲那時快,她本來就地伏誅,身軀卻陡然一轉,運勁於身側,驟然脫離了兩名暗衛的控製!

她疾奔於宴席中央的大道上,往室外跑去,側臉血跡分明,精心趕製的宮裝如今已然鬆散,袍袖紛飛,仿佛一張驚心動魄的靜物畫。

然而門外已是立滿重重羽衛,她無路可逃,被逼退在金陵台闌乾邊。

殿內喧嘩聲猶震,頰邊森涼血未乾。她眉目似有鮮紅,更顯豔麗絕倫,神色愈冷淡淒然。

薑殷仿佛感覺到五內臟腑沸騰的血,她所懼怕亦期冀多年的死亡便在即刻。三麵羽衛拔刀衝她,雖未向前,大約是想生拿回去審問幕後主使,抑或是還想要生剖出她腹中裴家血脈。

要她活下來受辱嗎?她已經已經淪落至今,難道還要再被打入囚牢,苟且偷生嗎?

薑殷闔上雙眼。她也曾是明月清風般的高門閨秀。

春風忽然急迫起來,她聽見耳側破碎的疾聲,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月色下。

好在她留了一手。她原本練的便是雙匕,方才情勢緊急時都未曾抽出,為的便是此刻能有一個痛快。隻見她從衣袍中抽出另一把藏下的折鋼匕,白玉為柄,在昏暗的天色裡閃爍出一線寒光。

這世上的煙火炎涼再不會為她所困了,她執迷不悟地再度走上偏峰斷崖,無非是求一次粉骨碎身的救贖。

隻見薑殷揚眼抬眸,衣袍獵獵,聲音雖輕卻連大殿內都無比清晰:“薑殷本為薑氏嫡女,是為太子正妻,委身反賊,非我之意。”

她掃視眼前諸眾,想到多年前大齊國土流血漂杵、民不聊生,想到故國三千,五年死生,心裡湧上滔滔恨意,厲聲道:

“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乃大節而不可奪。寧賊篡位,弑天子而殺手足,不忠不義,寡廉鮮恥,天理難容!”

她聲音鏗鏘,猶如鳳凰泣血。仿佛那一刹那她的魂魄脫離了眼前腐爛浮華身軀。她不再是闕京金絲雀,她是亭山絕色,是涼州大漠。

頭頂天色陰沉、烏雲沉沉壓過來,方才那場積鬱的大雨仿佛終於要落下,隻見薑殷被狂風席卷得淩亂不堪,然而沉靜瘋狂幾近破碎的氣質分毫未亂,她淒聲續道:

“我欲殺賊,然未回天,今固當死,命歸於大計,即身無完骨亦所甘願。”

“血昭肝膽,何憾於天?何怨於人!”

下一秒,她左手翻出另一把折鋼匕首,沒有絲毫猶豫地刺入頸脈,再橫一刀切開喉管,鮮血噴湧而出,她原本白玉般的頸間已是模糊一片。

恍惚中她仿佛看見裴晗被護駕的侍衛橫攔在外,奮力往她這處搶身,嘶吼道:“阿殷!”

那聲音仿佛沉哀大痛,這時薑殷唇角浮上一絲淺淡笑意,有如悲涼,有如譏諷,喃喃笑道:“裴晗啊……”

接著,她終於脫力,直直從高台上墜落下去。

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忽然想起少年時,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那人眉眼深深,仿佛天地間就裝得下她一個人了。

又仿佛是另一個闕京春日,她盯著眼前人喜悅眉目於窗邊淒然,淡聲道:“我的骸骨,想葬回亭山。”

她是早春流景下即融的冰雪,是慘淡月光下的枯枝,掙紮著血淋淋撕裂自己,卻怎麼也逃不開腐敗的命運。

鹹定三年,太子妾薑殷於金陵台刺天子,敗,引匕自剄,太子晗從之,殉於闕京金陵台,日暴雨如瀑。

*

年節剛過,正值春末,漫天飄著的楊花都落到了薑府內。

午後,薑殷靠在院內金絲楠木的軟塌上小眠,麵上覆了一方梨花秀帕,眉黛奪將芙蓉色,清風明月好時光。她仿佛做了一場疲乏至極的夢,頸側疼痛良久未息,仍舊鑽心刻骨。

她是被門廊處一陣細語吵醒的。

“殷姑娘可醒了?趕車的可天剛破曉的就來了,等了大半日的,擱著府門口喊喊叫叫的,再晚趕路可不方便了。”

是趙媽媽的聲音。這可是怎麼一回事,我不見趙媽媽也多年了,今兒竟夢見了她,薑殷想。

又是一陣細緩的步音行至薑殷身側,一隻軟軟的小手輕輕拍她的肩膀。

薑殷緩緩睜眼,院內景象依稀映入眼簾。這竟是她的閨房院落,柳庭風靜、枯木逢春,再清晰真實不過了。

“這可也太真了!”她喃喃歎道。

她一時貪看,伸手去接那絮絮楊花,隻覺仿佛剛才還在風雨欲來的金陵台,刺目的鮮紅轉而成了溫暖舒適的院落,這美夢未免有些太好,一時不願醒來。

她緩緩轉頭,看見還呆站在身側的人,便是方才拍她起床的姑娘。這小姑娘身量未足,生得尖下巴尖鼻子,清麗可憐的模樣,一雙水淋淋的黑眼睛,穿一式青色衣裙。見薑殷瞧自己,想是笑她貪睡,樂了,這般一笑,襯得她眉目靈動溫軟。

然而隻這一看,薑殷卻似被電打了一般當場定在原處,雙眸急遽縮緊,繼而忽然坐起,牢牢拉住眼前人胳膊,道:“阿勉?”

她還活著?絕不可能,心念飛轉,她幾近生把自己的脖頸割斷,斷無活路。那麼眼前究竟是什麼?幻象麼?

思及此,她抬手重重往軟塌扶手上一磕,她沒有收力,鮮血立時從掌上落下,殷紅奪目。

柔勉顯然被嚇懵了,重重抽了一口氣,搶過她的手雙手捧著看,又轉頭要去拿止血藥物,卻被薑殷一手撈住。

她仿佛想再說些什麼,但話未出口,兩行清淚便落了下來,她哽咽難言,隻看著柔勉臉龐。

這是她的阿勉,她自小帶大、如珠似玉般愛護的養妹。

而她早就死於淳定三年的寒冬。

薑殷仿佛感覺到涼水順著後腦勺一滴一滴爬上來。

這時她才真正感覺到驚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