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讓程溪不禁發笑:“你還是想想怎麼保自己明晚有地方住吧。”
周衍東不作聲。
見他跟個沒事兒人似的,程溪忍住說教欲,歎了口氣,翻身睡去。
一晚上誰也沒睡好。
床不夠大,倆人睡著睡著就挨一塊兒了,你擠我我擠你。老舊空調製冷效果大打折扣,兩個身子肉貼肉被熱醒,又困又難受,誰都顧不上尷尬,衝反方向翻身隔開,立馬又睡了過去。
徹夜醒醒睡睡,總不踏實,清晨周衍東便起來了。
他放慢動作輕聲下床,一個沒注意踢到行李箱,程溪哼唧幾聲,轉頭又沉進夢裡,沒被動靜吵醒。
洗漱完從衛生間出來,周衍東發現床上的姑娘身子轉了九十度,整個兒橫躺,四仰八叉,睡姿豪放。
他無聲笑了笑,收起晾衣杆上還未乾透的衣褲塞進行李箱,走到門口停住腳步,猶豫一會兒,將箱子放在鞋架旁,輕輕關門離開。
這棟樓沒電梯,程溪租的第七層,下樓時周衍東回想起昨晚她吭哧吭哧爬樓梯那樣子,唇角忍不住上揚。
那會兒他問怎麼不租個帶電梯的房子,她說那種貴,他問怎麼租七樓,她說圖便宜。
離家出走大半個月,周衍東過上了以前從未體驗過的窮日子,見識了各式各樣的窮人。
程溪是這些窮人裡最可愛的一個。
於理智上,周衍東輕蔑她的輕率和單純;於良知上,他又對她的善良和真誠心懷感恩。
他沒法在此時此刻加倍回饋這姑娘對自己的這份善待,有些遺憾,有些感慨,掏出錢包看看餘額,又有了很多很多無奈。
樓下有人推小推車賣腸粉,純素腸粉兩塊錢一份,加蛋或者加肉貴五毛,蛋肉都加貴一塊。周衍東買了一份純素的,一份肉蛋的,拎回去時,程溪正從衛生間出來。
他把早餐放窗邊那個破爛小桌板上,打開純素那份吃起來。
“哇,也給我買啦?”程溪看著桌上另一個飯盒,兩眼放光。
周衍東“嗯”一聲,沒抬頭,吃得慢而專注。
程溪迫不及待湊過來。
“樓下老奶奶那兒買的吧,小推車那個?”她常吃那家,一來照顧老奶奶生意,二來價格確實便宜,味道也不錯。
唯一缺點是,一份根本吃不飽,還不扛餓,她總是三兩口飛快吃完,沒多久又餓了。
“你買過?”周衍東問。
程溪點點頭:“經常買,跟奶奶都混熟了。”
她打開飯盒,拆開一次性筷子,正準備吃,筷子忽然被拿走。
周衍東一手握住一隻筷子,兩根筷子十字交叉摩擦著。
“這玩意兒有小刺,磨一磨省得紮嘴。”他將磨過的筷子遞回給程溪。
程溪低頭愣愣看著筷子:“這樣啊,長見識了。”
周衍東:“你以前都不磨?”
程溪搖頭。
周衍東:“不怕紮嘴?”
程溪摸摸腦袋笑起來:“皮糙肉厚的,沒被紮過。”
她盯著周衍東看。
吃到最後一口時,周衍東忍不了了,抬眼瞧過去。
“乾嘛?”
程溪嘿嘿笑:“其實你一點兒都不糙。”
周衍東筷子停在嘴邊:“還不糙啊?”
程溪:“哪個糙老爺們兒用一次性筷子之前會磨一磨?哪個糙老爺們兒吃相這麼優雅,這麼好看?我第一次見人把廣式腸粉吃得像法國大餐!就差給你配副刀叉了!”
周衍東樂了:“什麼優雅不優雅的,就是吃得慢而已。”
程溪杏眼睜圓,認真看著他:“彆人慢慢吃是磨嘰,你慢慢吃就是優雅。”
周衍東也看著她,忍住沒笑,想了好一會兒,憋出四個字:“我謝謝您。”
程溪:“不客氣的。”
周衍東沒忍住,笑出聲。
“程溪,可得把我手機號留好了,最好背下來。”
“乾嘛呀?”
“彆看哥哥現在虎落平陽,以後必定東山再起。”
“你意思是,等你以後飛黃騰達了,一定會報答我?”
“沒錯。”
“那萬一,我是說萬一啊,萬一你沒飛黃騰達呢?”
“不可能。”
程溪杏眼笑成月牙:“這麼自信呀!我現在就背。”
點開手機通訊錄,她認認真真背起來。
“139……”
周衍東偏著頭瞧她,淡笑:“這麼信我?萬一真被你說中了,沒飛黃騰達呢?”
程溪翻了翻白眼:“我那麼說是逗你的,其實我很信你會出人頭地。”
周衍東揚眉:“真的?”
程溪:“千真萬確!”
周衍東:“為什麼?”
程溪:“直覺!”
周衍東噗嗤一笑:“還以為有什麼令人信服的理論依據呢。”
程溪歪起腦袋睨他。
“這你就不懂了。有時候,直覺比理智更準確。理智要通過頭腦分析,直覺直接靠靈魂去感受。”
她看著周衍東沉默一會兒,眨了眨眼,又開口:“要不你去做生意吧。”
“沒本錢。你以為生意誰都能做?”周衍東笑她天真。
程溪伸出食指左右搖晃:“又不是讓你去做什麼幾千萬的大買賣,在樓下推個車擺個攤兒什麼的,總可以吧?”
周衍東想都沒想,搖頭拒絕:“賣腸粉啊?搶老太太生意的事兒我可乾不出來。”
他知道程溪不是這個意思,故意裝傻這麼說。
程溪放下筷子:“誰讓你賣腸粉了?除了腸粉,還有很多東西能賣,鞋啊衣服啊小飾品啊,或者手抓餅、章魚小丸子什麼的,都不錯。彆瞧不起擺地攤兒,靠擺攤發家致富的人多了去了!”
她說得慷慨激昂,周衍東內心毫無波瀾。
當了這麼些年大少爺,學了這麼久計算機專業,到頭來還得擺地攤兒,擱誰誰能接受?反正他周衍東是接受不了。
見他無動於衷,程溪勸得更加賣力。
“信我,真的,你絕對是做生意的好苗子。不說彆的,光外形這一塊,你往攤兒邊一站,就是活招牌,少不了女人來買!”
周衍東樂得發笑:“繞來繞去,不還是賺女人錢麼?那我不如直接去會所當男模。”
程溪抬手往他腦袋上招呼一下,架勢大力道輕,隻碰著頭發。
“不是說沒做過男模,這輩子都不可能做男模嗎?少拿這種事兒開玩笑,毀自己清白。”
周衍東半開玩笑半認真:“我看你不是怕毀我清白,你就是純吃醋。”
程溪性子直,不愛彎彎繞繞,承認得很直接:“對啊,所以為了不讓我吃醋,以後彆再說這種話了。”
本以為作為小姑娘,她會扭捏幾下,誰知竟這麼直白,周衍東倒有些不自在。
“那什麼,你覺著擺攤兒能發財,乾嘛不自己擺?”他左右看了看,摸摸鼻子問道。
“我沒有生意頭腦,不是那塊料,踏踏實實找個班上最合適。你不一樣。”程溪坦言。
“都是兩個鼻孔兩隻眼,咱倆怎麼就不一樣?”
“你身上有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具體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反正就覺得你不光跟我不一樣,跟很大多數人也不一樣。對了——”程溪一拍腦門兒,“貴氣!你身上有種彆人都沒有的貴氣!”
周衍東淡笑,輕搖著頭不作聲,將空飯盒跟一次性筷子扔進垃圾桶,拖著行李箱走出去,停在門口回頭看程溪。
“謝了啊。”
程溪愣愣望過來。
他轉身離開,走到樓梯口,剛要邁步,身後有人追過來。
“周衍東!”程溪叫住他,“我借你一千當本錢。”
“啊?”他有些懵。意思聽懂了,沒明白這人怎麼回事兒。
程溪:“廣城有幾個批發市場,現在去進貨太晚了,明天一早——淩晨四五點吧,你過去看看情況,有合適的貨就進些,反正我隻能給你一千塊,自己看著辦。對了,留點錢買個擺攤貨架。”
周衍東沉默不語。
她急了,跺跺腳:“愣著乾嘛,行不行倒是給句準話!”
握住行李箱拉杆的手鬆了鬆,周衍東吸一口氣,盯了她片刻,眉心微皺:“不是,程溪,我沒明白你怎麼就這麼信我。”
程溪抿著唇,好一會兒才說話。
“我也沒明白自己怎麼就這麼信你。可有些事情,不需要搞那麼明白。我知道,在你心裡,我又蠢又好騙,我不知道該怎麼自證,隻能告訴你,有時候我的直覺很準,準到離譜。”
她仰臉望他,笑意漫開眼底。
“周衍東,我把寶押你身上了。這一千塊是用來交房租的,你先拿去進貨吧。”
好一陣兒周衍東才回過神,眨了眨眼,笑著用輕鬆的語氣說最沉重的話:“要是賠了呢?交不了房租,下個月你會不會被趕出去,跟現在的我一樣,居無定所?”
程溪從錢包裡掏出薄薄一小遝紅票子,攏共十張,塞進周衍東手裡,神情無比嚴肅:“所以,你隻能賺,不能賠。”
周衍東還是不安心:“萬事無絕對,要是賠了——”
程溪:“要是賠了,你就以身相許,娶我吧,就當是還債。”
她笑眯眯的。
周衍東攥緊手裡的錢,大驚,扔下箱子轉身就跑:“哥哥這把隻能背水一戰,賺它個盆滿缽滿!”
程溪樂得蹦躂,笑著衝樓下喊:“賺的錢六四分,我六你四!”
附近有個公交站,周衍東一路跑過去。
旭日東升,他迎著陽光飛奔,無形中像是甩掉了什麼,越跑越快,越跑越輕盈。
後來他回想,那些甩掉的,無非是迷茫和壓力,還有壓身多年的少爺包袱。
人在走投無路時,決定放手一搏的瞬間,就是逆風翻盤的風口。
他在奔跑中回頭望了望,身後沒有程溪,耳邊卻縈繞著一個聲音——“周衍東啊,我把寶押你身上了。”
“你還真押對了。”他笑著繼續跑,在心裡對她說,也對自己說。